正文 第35章 故鄉是一條路(5)(2 / 3)

一些塵埃在天空飛舞。那是一群群成年累月忽南忽北總在遷徙的候鳥。大的是雁。雁飛得極高,又不在這一帶落下,難得見到它的模樣。比較起來,那些小得像麻雀的候鳥,雖然年年準時在這一帶出現,隻要一來就遮天蔽日,並且要盤桓好幾天,這麼多年卻沒有人了解它的名字。非得說起它們時,寧可用繁複的句子來稱呼———從北方來的雀兒。落之前,從北方來的雀兒似乎累了,隻有天亮之後天黑之前,才會一圈接一圈不斷地繞著河穀盤旋。其餘時間一直在忙著覓食。這些不知名的雀兒還喜歡在一天當中的幾個固定時間裏,一隻挨一隻地停在家家戶戶的瓦脊上,瓦脊上站不下,就站到那些早早落光葉子的桐梓樹、木梓樹以及所有枝不繁葉不茂的樹枝上,如同大隊士兵排著隊就地休息。落之前從北方來的雀兒,帶給天門口一股鮮活的生機,一陣雀兒來,一陣雀兒去,在天門口空前的落寞裏,半個月時間哪裏算得上長!

成千上萬叫不上名字的雀兒走了,一聲聲叫得心驚肉跳的雁鳴也消失了。一條紅鱗斑斕被天門口人叫做鬼魚的紅鯽魚,開始像太陽一樣在水底閃耀著。溪流裏的石頭長著綠清苔,長長的細絲在流水一遍遍地梳理下,儼然是剛剛洗過還沒有紮起來的女人的長發,一縷縷,一嫋嫋,聽任輕盈的鬼魚穿梭其間。逆流而行的鬼魚遊起來慢悠悠,遇到嘯水時才會使勁擺幾下尾巴,一旦越過嘯水,便回歸先前模樣。有鬼魚在是一種寂寞,失去令人生厭的鬼魚,寂寞就變成另一種樣子。

一粒橢圓形的燭光掛在窗口上。麵對黑夜,它不得不格外小心地凝斂自身,偶爾隨風搖擺一下,趕緊抽身打轉,為了立定而將細小的身軀拉得纖長瘦削像柳葉一樣釘在黑暗之上。越到夜深,天上地下睡意沉沉,僅有的燭光越是顯得沉重。不是因為它企圖照亮而又無法照亮整個黑暗,也不是它根本無意去為任何的黑暗作為光明,這種沉重的起因隻能是燭光太亮,將自己照得過於清楚。沒有燭光,夜晚縱然再黑,也無法理解黑的程度。有燭光,就不同了,一切變得昭昭然。有燭光的窗口是那能稱出黑暗重量的盤子秤,還是那能量出黑暗體積的大方鬥。在沒有燭光的黑暗中,聲音的變化莫測,氣味的捉摸不定,薄霧無休止的纏繞,還有陣風輕輕重重的撫摸,凡事都與某種神秘粘連得非常緊湊。隻要出現燭光,情況便大相徑庭。從燭光照耀下的黑暗裏透出來的是由衷的恐懼,那些連火光都照不透的深意裏藏著什麼哩?沒有燭光的黑暗不算最暗,有燭光的夜晚才是最黑的夜晚。越是恐懼和顫抖,對良心、道德和仁慈的聯想越是豐富,對罪惡煙消雲散的渴望越是強烈。夜晚是一種無須懷疑的存在,黑暗卻非如此。在更多更實際的情形下,黑暗隻是心靈的一種狀態。一株小草枯黃;一朵鮮花凋謝;一隻黑螞蟻被壓在青石滾下麵;一條紅鯉魚讓吸血螞蟥叮得全身發白橫成碧水;一隻野兎在獵狗的追逐下一次次地在逃脫的慶幸與落入圈套的悲哀中掙紮,最終還是倒在獵狗的爪子下;不知何時,獵狗又被躲在下風處的豹子盯上,如果順利,隻需一個猛撲,凶猛健壯的獵狗就會成為更加凶猛健壯的食肉動物的美餐。不要說任何一種生命的消失,一盞燈被風吹滅,一顆流星劃破天空,一條河流在旱季裏滴水盡失,一座山被野火燒得從上到下通體焦黑,都是引發黑暗的因素。從黑暗中派生的恐懼越多,衝破黑暗的渴望誕生得越快。隻有走火入魔的亡命之徒才會對死亡無所畏懼,如果還有認為死不足惜的,除非瘋子不會有其他可能。在這片天地裏,還有比因為失去太陽、月亮和星星的照耀而產生的黑暗更甚的東西,那就是不斷被放縱的凶殘的殺戮之心。那些包裹在仇恨外衣裏的殺戮,哪一回的根由不是為了奪取的貪婪呢?死亡如燈滅,失去燭照的黑暗所麵臨的不隻是恐懼。在這塊天有根、地有緣、風有來由、水有盡頭的地方,在黑暗與光明總會產生分野的世界裏,一粒燭光表示為應該發生的警覺與敏感,並守衛著那些用夢境中的甜蜜陶醉自己,睡得涎水濕透枕頭,能無憂無慮便盡情享受的人。在這條長達百裏的西河上,在這座名叫天堂的大山下,在這座名叫天門口的鎮子裏,有一個女人不分晝夜全心全意地延續著這份燭光,並借此一絲一縷地傾訴著來生來世般的兆意。許多時候陪伴這燭光的隻有天際裏微弱的孤星,也隻有這類孤星才能體味,眼前的歡樂實在是微不足道,眼前的幸福同樣縹緲難繼,在憂傷中學會憂患,在憂患中長久地憂傷,才是一生一世陪伴到底的命運。透徹地理解這類憂傷,就會明白,一粒燭光太像經曆許多的賢哲。那些滿地繁燈,不過是些玩把戲的花拳繡腿,看上去熱鬧非凡,哪怕是過年過節也燃不了太久,到不了半夜就會煙消雲散。是真賢哲就不會走鄉串戶賣弄自己的花言巧語,宛如一粒燭光夾雜在萬家燈火中,平常時候還不如其他光焰奪目。與賢哲同輝的燭光的意義是為了麵對萬籟俱寂萬馬齊喑萬念俱灰。一粒燭光,所有燈火正旺時,它是亮著的,所以燈火全熄滅了,它仍舊亮著,直到所有燈火再亮,直到所有燈火再熄,在別的周而複始中不作自身的任何改變。一隻麻雀跳上窗台啁啾幾聲,天要亮了。一粒燭光繼續著自己的閃爍。整個夜晚都在空中巡視的貓頭鷹,終於有機會跟在麻雀後麵,悄無聲息地隔窗望著那粒燭光。貓頭鷹目不轉睛地瞪著雙眼,其實什麼也沒看見,但它明白燭光就在那裏。不長的一瞬,貓頭鷹飛走了,隻有一股風吹在窗紙上,再也沒有別的動靜。淡淡的,淡淡的,是根深蒂固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