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故鄉是一條路(5)(1 / 3)

順流相望總也到不了邊的田畈,一年年地想在旱季到來之際,竭盡全力地往河床上擴展。種蘿卜,種油菜,種麥子,種土豆,所有從河床的潮泥中獲取相當於好田好地裏收成的可能都不會被放棄。那些成年累月做粉絲、淘鐵沙的勞作,無時不是水流退到哪兒就跟到哪兒,水流漲到哪兒才撤到哪兒。最誇張的是那為數不多的印染,用的是最大的缸,燒的是最大的灶,將一匹匹織好的土布放進最大的鍋裏猛煮一通,再用木棍撬起來扔進河裏,十裏八裏的流水,今日變成黑色,明日變成藍色,後日又會是紅色。與河流息息相關的田畈,沒有隨心所欲變化的能力,一旦發生了,那樣的動靜能使山水激蕩。一片綠色中有一塊黃了,一片黃色中有一塊綠了,五彩繽紛中有一塊白了。這些跟隨季節率先變換的顏色,比長翅膀的飛禽還會高揚,剛露頭就呼風喚雨。田畈是心曠神怡的去處。從開犁、耖田到插秧,女人唱歌男人和,男人說笑女人樂,沒有一個月時間,從下遊來的綠油油春風無論如何也鋪不到上遊。秋收秋播更是花費工夫。在西河左右兩岸,秋天的日子一向最多。並非秋天真有那麼長,接下來便是冬日悠閑,過於放鬆的狀態,不知不覺地就讓秋意隨心穿越不同季節。幾把鐮刀在一丘透黃的稻田裏割上幾天,早已是司空見慣,就算再延長一陣也沒人著急。特別是那些每丘超過三畝的稻田,莫看水稻長得與別處大同小異,鐮刀一揮差別就大起來,而一旦到了六畝或六畝以上,這種差別就會更大。也不是存心偷懶,這麼大的麵積,應該是田王。“在田王身上多呆一天就是一天的福氣。”心情好時,雇工們更會說話。聽著這樣的好話,大田的主人還能說什麼哩,工錢是事先說好的,秋天的雨又落不長,落更要到好久以後,再散淡也不會拖到那時候。田小了,男女挨得太近,旁人會說閑話,男人家裏的女人,女人家裏的男人,見了都不高興。在大田裏就沒有這樣的顧慮。一道田埂將一對兩對或者多對男女圈在一起,又都默契地從中間開鐮,說說話,唱唱歌,彼此一清二楚,其他田裏的人想略知一二都很難。一年中最後的勞作有女人作陪,用上半個月二十天也不嫌多。有田畈必定會有大田。大田能將快樂的種子藏得深深的,直到春回大地重新開花結果。對秋天的任何愛與珍惜,都比不過西河兩岸的群山。一到秋季,那些高低不一的高峰大嶺就顯出各自的神奇。季節中春天最早來到山裏,轉眼間,萬仞千峰就將它推開了。爛漫的山花也是這樣,開得越早,被群山丟棄的時間來得越快。一朵花隻能開出一種顏色,一片葉子在春天長一陣,夏天長一陣,長到秋天了,才開始輝煌,一口氣變出綠的黃的和紅的三種顏色,一些神奇的樹林裏還有紫的藍的共五種顏色的葉子,也許還有更多,因為太多了大家才會疏忽,懶得給予相應的關注。沒有哪種花能夠開遍整個春天。最豔的燕子紅也不能例外,年年都是這樣,必須等到春意到達頂點春潮湧到最高潮時,燕子紅才迸出來將春天的燦爛變成燦爛無比,然後,甚至等不及遇上一場風雨,就自行凋零了。葉子不僅能從頭到尾經曆開花的季節,還能深入冬天,映著冰,襯著。在大別山最深和最高處的天堂裏,葉子是最豐富的,等到不得不落時,還要在地上鋪成各種各樣的美麗層次。如果單從表麵所見,甚至可以說所有的山都是用葉子壘起來的。緊挨著西河的矮山上,高大的闊葉喬木與針葉喬木混雜著生長在一起。在混交林的空隙處斜掛著一片片坡地,顯然是新墾的那種,四周還鑲著焦黑的燒荒痕跡。離西河稍遠的山明顯要高許多,闊葉的植物長到山腰就打住了,再往上全是馬尾鬆。有馬尾鬆的山不是最高的,最高的山是天堂,馬尾鬆都長不上去,那種高度上生長著的全是油鬆。在針葉馬尾鬆和針葉油鬆統治的山上,最好的季節不是春天,不是夏天,也不是秋天,而是霜即將降臨的初冬。針葉的最下層全黃了,一簇簇地密集在每一棵樹下,等著落前風起的時候。也許隻要一陣風,也許還要兩三陣或者更多幾陣風,絲絲墜地的針葉,年年都會將一座座高山染得金晃晃的,趕在初之前,帶上竹筢子、繩子和衝擔,不去理睬那些習慣上砍回去當作柴禾的灌木,匆匆地順著山路一節節地往高處爬,直到置身落滿山坡的鬆針裏,緊趕慢趕勤扒苦做,將地上的鬆針用竹筢子攏到一起,再用幾根挺直的檀樹枝或栗樹枝做筋骨,砍幾根葛藤,從上到下箍上三五道箍,捆成結結實實的兩大捆,叫一聲喲嘿,高高興興地挑上肩。衝擔是男人用的,用衝擔的男人才會如此將鬆針捆成與人齊高的圓筒狀。女人將鬆針扒攏,不用學男人那樣費勁,隻需一抱接一抱地將鬆針堆到齊下巴高,再使勁往下壓至腰間,然後將繩子兩端連到一起打上兩道緊緊的活結。女人雙手抓住繩子,背著一大捆鬆針往回走,速度從不比男人慢。在高山上積攢了一整年的鬆針比任何時候都香,別的柴禾能在屋簷下放著就不錯了,金光燦爛的鬆針從來都是存放在廳堂裏,無論有多擁擠,立春以前都會有它的一席之地。那是從當年往來年延續的一種吉祥。吉祥請到家,就會落下來。

後的鬆針每一根都被凍得通紅,那樣的鬆針隻是一種普普通通的柴禾。一蓬青果能把握秋風的勁吹使自身變紅變豔,一條小蛇靠著從包得緊緊的老皮鑽出來的本事長得使人敬畏,一棵大樹適時地傾倒下來享受木匠的好手藝後還能讓自己變成受人寵愛的橋梁。在群山和曠野之間,一條大河很容易就會找不見。左右兩岸事物層出不窮,讓古往今來的西河總也載不盡。一顆瑪瑙置身於滿河的沙礫裏,若非天命,誰能一眼尋得?淡淡的,就是這種瑪瑙。不是天上沒有,不是河裏沒有,看不見找不到都源於心裏沒有想到,在溢滿河床的黃沙白沙深處,還存在著關於瑪瑙的可能。對於一條穿行了百裏的大河,沒有碧水沉沙之外的理想,無疑是莫大的悲哀。從新含羞到細葉揚眉,有了陽光雨露的經曆,一片葉子就會產生屬於葉子的前瞻。一粒粒的細沙也是如此,雲水翻騰,山彎地曲,有水隨水流,沒水隨風飄,必定是有與眾不同的向往。天上也有雲,地上也有雲,萬物如此,誰也無法例外。在天門口,習慣上會喜好大紅大綠。淡淡的,淡淡的,不提有關顏色的那個藍字,這樣的高貴難以被多數人接受。本來就如夢似幻的意境,更成了心懷高遠的一種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