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繡戶奇英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先說黃石剛與結義兄弟分手後,策馬到了府門口,見無動靜,便放心進了皇甫都督府。原來黃石剛也並非真名,這少年乃是雲南都督皇甫敬之子皇甫少華。少華素來敦厚,好習武,又愛打抱不平,卻也因此有過些麻煩。
如今皇甫敬立坐高堂,要逮少華個正著。少華走進廳裏,見狀已知大概,便尋眼看見小仆呂忠,戰戰兢兢,不敢正視。
少華先開言道:“孩兒知錯!孩兒並非打架滋事,並且不打不相識,近日裏結識了不少朋友。”
“豬朋狗友吧!在街上欺辱婦孺的,能是什麼好人?”
“這,爹,劉兄隻是一時糊塗,況且……”
“住嘴!不必多說。我看你顛顛倒倒,成日裏不知幹些什麼!練功沒有?”
“孩兒謹記父親教誨,每日練習三個時辰。”
“每日?”
“呃,隻今日沒有,隻因……”
“和豬朋狗友飲酒作樂去了!”皇甫敬怒氣漸長。
少華之母尹氏勸解道:“少華心性未收,不如早日成家,找個媳婦管管他才好!”
少華此驚非小,忙道:“孩兒還小,何必急於一時呢?”
皇甫敬一聲長歎:“哎……你娘說得有理。想我皇甫家門衰祚薄,隻你一脈香煙。況你又終日胡鬧,不思進取。早日成家也好,成家方能立業。”
少華又是焦急又是無奈,卻不敢多言。夜裏輾轉反側,想著日間的際遇,心裏、腦子裏竟全是三弟的一顰一笑,久久縈懷。又尋思自己太過無禮,怎對結拜兄弟起了遐想,真正該死,便再難睡下,於是吹起笛子遣懷一番。
笛聲悠而遠去,城中自有知音人。另一屋簷下,小姐難眠,聽得笛曲,頓時心愫平逸,漸能入夢。
這小姐不是別人,正是晝時與少華結拜,夜裏讓少華失眠的三弟魏子尹。她便是孟士元之女、孟子儒之妹,閨名麗君。
麗君之所以如此難安,一則今日與二位兄長結拜,興奮不已,二則回到家中又是一番折騰。
且說麗君與兄長歸家,悄悄於後院溜入,潛上繡樓。突然一掌拍在肩上,著實一驚,回頭方知是榮蘭這丫頭,後邊映雪緊跟,二人笑盈盈地看著自己,卻是一臉得逞之色。麗君罵了聲死丫頭,卻也不敢大聲。在兩人掩護之下,麗君可謂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了房裏,心下一鬆,忽聽得有人敲門,麗君忙躲入帳後換裝。
映雪道:“什麼人?”
那人卻不出聲,榮蘭急了,大喊:“小姐,快啊!”
麗君叫她一嚇,慌了神,飛快換了衣服奔出來,開門一看,不禁笑倒了一人,正是子儒。麗君氣道:“做什麼呀,嚇唬我?”
“反應還不錯,動作也挺快,不愧是我孟子儒的妹妹,果然身手不凡!”子儒還在打趣兒,氣得麗君幾個直恨聲頓腳。
不一會兒,家仆傳話說老爺叫麗君和子儒去,他倆便知又要頭痛了:答得錯了要罰,答得太妙也有受的。
孟士元及妻韓氏對這個女兒歡喜得緊,因她詩書禮樂無所不精,更是豔絕古今,故視如掌上明珠,從不與外人露半點口風,深藏閨中多年。對兒子倒是不寄太大希望,見他終日裏不愛醫術,不善四書,偏愛耍刀弄劍,隻好歎一聲家門不幸了。隻逼著他念了些書,在醫行裏幫著做些文書,也便罷了。娶了妻房章飛鳳,產下一子,名喚魁郎,倒是聰慧,惹人憐愛。魁郎也偏與麗君最親,受其調教。孟士元指望著醫館能由魁郎日後繼承,現今隻好素壓著女兒的氣勢罷了。每到試才之時,總是罰子儒而扁麗君,不敢多讚麗君一句,就怕她孤高自許,目下無塵,而耽誤了終身。然麗君兒時懵懂,今日來萌生逆反,竟也膽大起來,不似平常規矩,擅自開方,傳出閨作,更兼有一事氣惱了士元,從此不許麗君踏出繡樓一步。
這便是貴州瘟疫治愈之事。外人以為是孟士元一方到底,立時生效,其實是麗君帶著丫環榮蘭私自離家跟在父親後麵暗暗幫忙,更自製藥方,醫好了此患。麗君雖先一步回到家,但士元看出端倪,逼問管家方知麗君出門行醫一事,士元勃然大怒,雖說是好事一件,終究大家閨秀不應拋頭露麵,便有此一罰。
料不到今日麗君連同大哥偷溜出去。也是子儒不露風聲,引開門人,又有映雪、榮蘭瞞得好,才不露痕跡過關。也不走遠,隻在書院讀書、賽詩,卻不想遇上少華和鐵穆耳結拜、共遊,還喝了酒,所以麗君回到房間後漱了二遍口,含上九花玉露丸,除除酒氣。
士元照常問了對子、楹聯和詩句。子儒都答了出來,算是長進了,麗君和士元一人一句直對到天黑飯涼。
大家便要入席開飯,士元口中喃喃念道:“哎,女勝於男,家門不幸哪!”
映雪、榮蘭相視一笑,再看子儒,隻管無奈撇撇嘴。
(2)行醫遠救
用過飯之後,映雪、榮蘭陪麗君回了房。麗君先是若有所思,突然道:“榮蘭可還記得我倆私自離家,去貴州的事嗎?”
榮蘭憤憤道:“怎麼能忘?我至今還受著罰呢,夜裏還有好多衣服等著我洗。榮蘭自從八歲跟著小姐,小姐待我如姐妹,還沒吃過這份苦呢!我……”
“唉,噓……”榮蘭滔滔不絕起來,映雪示意她不要說了,二人見麗君已陷入沉思裏。
那還是皇太孫初定貴州,竟傳言貴州一帶瘟疫肆虐且火速蔓延,疫情危及整個貴州府。孟士元身先士卒,就上了疫患前線。麗君聽聞,心懸貴州百姓和爹爹安危,便攛掇著哥哥嫂子,趁娘去庵裏吃齋念佛為爹求平安之際,放她和榮蘭跟著士元助他一臂。麗君是家中明珠,果然得兄嫂之力,改換男裝,出了府門。卻不料被管家發現,要勸麗君回去。
榮蘭一見嚇得什麼也不敢了,想打退堂鼓。麗君主意已定,卻不擔心,仍堅持濟世救父。眾人原不能答應,但見她眼中堅毅,自知不能違逆了。尤是榮蘭,小姐的品行,她是最知,表麵上謙恭溫順,但內心似有一股力量,像是埋在冰山下的火種,終有一日會迸發出來。榮蘭深知小姐的念頭一旦產生,便似有魔力一般,再也揮之不走,不但令她自己著魔,也令她身邊每一個人著魔,或者說是小姐的魅力叫人無可抵擋。於是也不爭辯,跟著小姐走了。
倒是映雪,深從閨訓,極力勸阻麗君,又講老爺會責怪,又說聞訊去義診的大夫多了,不必你一個女孩家親去,再者路遠迢迢,不同在家之類的,聽得麗君真不耐煩。雖然也有同映雪一樣的溫柔孝禮,但麗君總覺遺憾,心中總盼著能有一個機會,改變這人生,那憋在胸中的一團烈焰便要釋放,好幹出一番大事業。若然命運平實,也就沒有了展現自己才情的宏願。麗君也隻能認命,做個溫順女兒,賢惠佳媳,舉案之妻了,平平凡凡、安安穩穩,也可幸福一生。
話說回故事,麗君與榮蘭清晨出門,夜涼未清,在這暮春時節,最易發病。麗君命榮蘭去叫馬車,因而獨自坐在路邊,倚著一棵樹,樹影婆娑,點點亮光透過葉子時隱時現。麗君心中滿懷惆悵,有憂、有怨、有無奈,也有彷徨。漸漸地,身上越來越冷,卻不見榮蘭雇馬車來,不由地焦急萬分,便在樹下徘徊起來。
俄而,麗君聞有馬蹄車輪聲漸近,隻見一人駕車飛奔而至。那人係的白頭巾,看來是雲南本地的白族人,相貌雖不起眼,一對濃眉卻有著一股精神氣,想必武功不弱。隻是他躁急非常,一邊拚命抽著鞭,一邊大喊:“救人哪,大夫,救命……”說著奔向孟府。馬車經過時車內傳出婦人的慘叫。麗君立馬向府門口跑回,忽聽一聲淒厲之聲:“啊……相公,我不行了……”麗君眼見危急,便上前道:“在下是大夫,正是孟大夫的外甥,交給在下吧。”濃眉壯士半信半疑,見妻子痛苦不堪,也隻得放手讓麗君一試。麗君見狀已臨盆在即,然難產麟兒,母子危在旦夕,麗君左思右想,隻有剖腹一途,又怕自己經驗不足,正猶豫時,卻聽其夫在一邊念道:“這城中大夫不是不在,就是推托不肯醫治,若再不救……已經一個多時辰了……恐怕……我求你了,一定要救她,救救我娘子。”說完便向麗君磕頭,麗君這下更加焦急。
這時榮蘭雇的馬車回來了,管家也開了府門,見此情景要去叫子儒。濃眉壯士急道:“快叫孟大夫出來!”“老爺去貴州義診了!”“什麼!又是出診。”濃眉壯士險些哭出來。麗君實在不忍,決定破釜沉舟,於是吩咐榮蘭:“快去通知少爺,讓他拿止痛藥來,你速去燒開水,再叫人把毯子方巾一並都拿來。快去!”榮蘭定了定神,知道小姐的想法,拔腿便去。不一會兒,子儒、管家、映雪和幾個丫頭都來了門口,子儒明白了麗君的意思,東西也都一一備齊。
榮蘭端了開水來到麗君身邊,見麗君滿額浸汗,連忙用手帕,利索地為麗君拭了拭汗。婦人已到了絲毫動坦不得的地步,胎位已不正,羊水大出,險情是大家生平未見的,映雪和小丫環們個個嚇呆。麗君顯然已無法完全控製情況,濃眉壯士看見麗君的額汗也哆嗦起來。麗君提醒自己絕不能慌神,於是正眼向濃眉壯士:“你到帳外車下麵去。”濃眉壯士再三也不肯下車。麗君再正心神,眼神堅決道:“你想你娘子平安嗎?你在這裏,她如何鎮定自若!來人,把他拉出去!”這時子儒已在旁多時,也見情形危急,問麗君道:“這,隻有一法了……你還是我來?”麗君道:“還差一樣東西。你命人把刀……”“這刀還不夠利嗎?”子儒額上亦浸汗珠。婦人此時已經暈蹶,不能再耽擱了。麗君望了一眼子儒,見他懼怕之色更勝之前,於是微合雙目,下定了決心:“我主你輔。”子儒先是一驚,然後不知從哪兒來的信心,雙眼聚神,點了點頭。麗君慢慢調試心緒,待醫刀一來,便要開始剖腹手術。卻在起簾的一刹那,濃眉壯士見自己的妻子不省人事,再瞥見那尖利的醫刀,頓時也要昏死過去,隨即拚命叫喊起來,想要阻止麗君,子儒趕緊上前和幾個家丁一起攔住他,再上車來已是心神俱亂。麗君深吸一口氣,想了想,說:“榮蘭你次,哥哥再次,等你平靜了心神再說。”
手術這才算開始,榮蘭幫手、子儒提示,馬車帳內緊張而鎮靜。近一個時辰,帳外人早已焦躁多時,家丁們拉住濃眉壯士,怕他衝進去,濃眉壯士隻得向柱子上撞幾下,好冷靜冷靜。等待著的就是這一聲生命之音:“哇!”麗君成功了,孩子父親跳上車來,狂喜不已,連磕了幾個頭。子儒吩咐產後要悉心調養,榮蘭忙扶出小姐,麗君此時已震震,緩了口氣,終於展顏,笑出聲來。少時,濃眉壯士抱子下車來,再向所有人一拜:“在下熊浩,謝諸位救命之恩。”再向麗君:“謝大夫再造之恩!”麗君隻說了魏子尹之名,辭行便上路了。跟隨士元的行跡,一村又一村,終滅了瘟疫。
想著想著,麗君望向榮蘭,主仆倆笑了起來。映雪無奈:“小姐雖是好心,畢竟你是女兒家……”
“我若是個男子,豈止這一點成績?”
“小姐此話無理,女兒家怎能做什麼事,應該想著……”
“好姐姐,知道了。孝順父母,服侍公婆,還有相夫教子。蘇大娘真是有個好女兒。”麗君搶了映雪的話,怕她又絮絮叨叨,沒完沒了起來。
從前,麗君喜歡映雪,因為她溫柔嫻雅,秀若芝蘭,就像畫中的侍女,可以同麗君一起撫琴學詩,而榮蘭是個野丫頭,粗手粗腳地,三天兩頭引得麗君和映雪哈哈大笑;現在,比之映雪,麗君卻更喜歡大大咧咧的榮蘭,她爽朗膽大,敢與麗君一起闖禍,隻不及映雪的細致體貼,一語中的。她們就像是麗君的兩麵,一柔一剛,相輔相成。卻再也沒有比她們更了解麗君的了。人生在世,得兩知己,也是一樁幸事。
“好了好了,小姐怕是有別的煩心事呢!”映雪知趣地收了話。
麗君笑著指了指映雪的額頭:“是啊,神通姐姐。”
榮蘭不解,問道:“小姐到底有什麼煩心事啊?”
“哎!”
這時窗外飄來一陣清笛曲,寧靜悠遠,怡人心脾,麗君神出窗綺,迷上了這曲子,映雪、榮蘭陪聽著,卻也不覺什麼。而麗君的心思已不止這點兒:近日來風風火火,私出雲南,已鬧得不可開交。從爹娘話裏,多少聽出要早點嫁女兒的意思來,‘女大不中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到那時,真要嫁給一個素未謀麵、不知品性的丈夫,就此攜手一生嗎?想得累了,麗君終於睡了,夢中,卻不困擾,隻有金蘭結義、樂遊滇水的豪情。不知今生可否再有這樣的隨心所欲。
翌日一早,麗君便催著榮蘭托子儒買來一支笛子。麗君學上很快,一會兒便能同映雪琴笛合奏起來,真如天上梵音,蟲鳥也要靜下來聆聽。奏的竟是昨晚的《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