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他在橋上站了很久。

很久了,橋已被政府用水泥封了起來,橋頭豎了塊石碑,寫著這座橋的始建時期。一百多年了。他有點好笑。二十年前他記憶中的這座橋還和新的差不了多少,如今卻已經千瘡百孔,幾乎不成樣子了。

瘋狂已經過去了,而在瘋狂中那種特有的安詳和無所事事也過去了。他看著橋的那一頭。依然和以前一樣,那一頭有一根電線杆,上麵有個大喇叭,不同的是以前電線杆是塗上柏油的木頭,而現在卻是水泥的。而喇叭裏那裏發出的多半是語錄歌,而現在是兩個人在插科打諢地唱越劇。

什麼都變了。他想。不變的隻有自己吧。

他在橋上站了很久。

他在橋上站了很久。

頭頂,一顆彗星如一柄長劍,孤懸於天。其實,它更象一把掃帚,不過他喜歡它象把劍。至少,那要好聽一些。

彗星把本來該很明亮的滿月也逼得慘白了,帶著一股桀驁不遜,冷冷地看著地上的眾生。

一個少女攙著一個老頭走過來。那老頭走到橋下,歎了口氣,道:“掃帚星來了,又要起刀兵了。”那少女看了他一眼,輕輕道:“不要亂說話。”

他們走了。他看著這老少兩人,心底卻掠過一陣寒意。

誰知道他站在橋上要做什麼?對於人們而言,出現一顆掃帚星不過是嘴邊多了個話題。在這個夏天,地震的消息象殺之不絕的蚊子,總往人耳朵裏鑽,即使你不願意。對地震和炎熱的恐慌使得人們每天都在外麵躲來躲去,他記得他已經隨大人往田裏躲了三次了,每次都象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有人在街上大叫:“震了!震了!”於是人人都覺得象站在船甲板上一樣,哭喊著從各個房間裏奔跑出來,提著早準備好的大包小包,如末日即將來臨。千裏外那個被震成一片瓦礫的城市使每個人都有如驚弓之鳥。

他卻總是沒心沒肺地想:怎麼不真的地震?

他倒有點希望真的來一次大大的地震,好讓他這個黑五類份子和別人一樣。總之,在逃往田裏時,平時趾高氣揚的街道革委會主任也嚇得眼淚鼻涕直流,不見得有多少革命樂觀主義。每個人都聲音顫抖地描繪著那個被地震破壞了的城市,仿佛他們曾親眼目睹。而天邊亮起來時,又幾乎有點失望地看到每一座建築還在原地,於是趾高氣揚的還是趾高氣揚,卑微的還是卑微。

今天,會是誰來叫那一聲?他對這並不很關心,他隻想見一個人。

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就住在橋的那一頭。

據說她是個“破鞋”,那些隔壁的老太太總是很神秘地說著她的軼事,象隔上半個月她會帶一個不同的男人回家,而平常她很少出來。

“總是穿得來白塌塌,帶孝啊。”她們說。

帶不帶男人回家和他無關,他隻關心她是不是穿破鞋的。他雖然隻是個狗崽子,可鞋子從沒穿過破的。如果一個女人常穿著破鞋,對於他來說,那是件新鮮事,比最高指示出來了也沒什麼不同。

他常站在橋上,裝著看風景。這種風景在二十年後名聲大振,碧瓦粉牆,小橋流水,而在今天卻被人熟視無睹。因此當他看風景時,那些根正苗紅的紅五類們總是斜著眼看他,有幾次把他摁倒在地一頓打。每一次被打後他回家讓祖母心疼地嘮叨半天,補好衣服又來到橋上,於是別人也懶得再去打他了。

黃昏。吃完了飯,人們都在準備晚上的逃難。這幾乎成為每天的慣例,如果哪一天不逃一回,反倒空落落地不那麼實在了。可能逃得太多,都麻木了吧,那一次扶老攜幼的狂奔,幾乎是一點寄托。可也奇怪,認為地震來臨,在房中很不安全,可平常卻隻躲在房裏,即使天熱得要命。

他等了很久,那個女人沒有出來。這讓他有種異樣的感覺,好象他知道這女子該出來,卻沒有遇上。

天上,月亮大得怕人,金黃色的,中秋也沒這麼大吧。圓圓的掛著,裏麵明明暗暗,依稀有點圖案。有人說是兔子,有人說是桂樹,也有人說是蟾蜍,可在他眼裏,什麼也不是,隻是一點黑斑而已。可能,那也確實如此。現實也許沒有幻想那麼美麗動人,可畢竟是現實。

她應該出來。他想著,走下了橋。橋的那一頭。

第一次看到她,還是幾年前。那時他擠在橋頭的人群中,聽著有線廣播裏傳出的中央又揪出了多少個□□集團的好消息,而大人們搖著蒲扇,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諸如江豬有如船隻一般大,某地雷劈死了一個扒灰老一類。他總是聽著這些他半懂不懂的話,想象著他們說的那種情景。

這時她出現了。

在一個十一歲的少年心中,“美”隻是女人的胴體,衣服絕對談不上什麼美與不美,因為所有的衣服都象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藍布衣服黑褲子。如果看下半身的話,根本無法看出一個人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