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給他心中帶來的不僅是一次震撼,而是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他記得廣播裏說過標準裝是布拉吉一類的話,但沒有說布拉吉可以是白色的。當她出現在橋頭,人們的話語都已經停止了,他看到幾個男人由於剛才說得性起,連嘴也忘了閉。口水正從他們嘴角滴出來。女人們眼角帶著不屑,有意不去看她,然而卻趁別人不注意,帶著點鄙夷又帶著點豔羨瞟她一眼,馬上又轉過頭去。
她沒有看別人,一步步走過橋。在男人和女人的目光交織成的羅網中,她好象走在荒無人跡的沙漠裏。他有點興奮地發現,在場的所有人中,隻有他還會把注意力集中在別人身上。這讓他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隻是因為他還不是一個大人麼?
在人群中,他偷偷地笑。然而,突如其來的卻是一種仿佛站在曠野上的寂寞。他既害怕又興奮,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那女子朝他笑了笑。
那些房子是陳舊的木頭房,外麵是一扇扇可以取下來的門板。聽說很久以前這橋兩邊都是餘慶堂卜家的產業,後來敗了,店麵一間間地賣出去,現在隻成了人們的住宅。白天,由於天熱,門板總卸下來擱在門檻上,可以午睡。當然,她這裏,從不曾卸下來過。
他走過這門。門上,還依稀留著幾個紅字,但已漫漶不清,不知是什麼。周圍沒有人,靜得死一樣可怕。他輕輕地碰了碰門,驚喜地發現這門沒有閂上。
周圍沒有人。
他輕輕推了一下,門“呀”地一聲,如歎息。這讓他周身發冷,幾乎要奪路而逃,然而沒有人。
門開了一條縫,對於一個成人來說這縫太小了,然而對於他來說卻足夠了。他擠了進去,衣服擦過門框,他似乎聽到空氣為他帶動的聲息,象是蟲吟,又象極細小的鞭炮劈啪劈啪地響。他幾乎還不曾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就已發現他已經站在門裏了。
門裏有些潮濕。
地麵是青磚的,由於年代久遠,磚麵上結了一個個圓圓的泥釘,如同雨中水麵浮漚。門是開在左邊的,右邊堆放著一張破舊的竹榻,
幾張破竹椅,幾個積滿灰塵的酒瓶,牆上還掛了一張破了的匾。這讓他有點失望,因為他希望自己的冒險有點代價,然而這一些不過平平常常,他家裏也一樣。
月光從門縫裏擠進來,慘白的,象冰,也象塗在地上的一點白灰。
他在一片死寂中,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如果她看見了他,會不會尖叫著,用一把掃帚打他?他不知道。
他走上了樓。
樓梯也是平常的木樓梯,當他踩上一步時,樓梯發出一聲□□,
讓他有點驚慌,幾乎要求門而出。
然而沒有人說話。
沿著逼仄的樓梯上去,他站到樓上。
這樓上很空,隻有一張掛著麻紗的大床。這床是很老式的,記得老人們告訴他,以前說的洞房其實就是指這張做得象個小房子的床。
床上沒人。
這讓他很失望。在他心裏,他本希望在這女子家裏,是很香豔而華麗,好讓他覺得象做一個夢。然而一切都如此平常,在哪兒也看得到。
他正想下樓,這時,樓下傳來了腳步聲。
他的心登時收緊了,身上也有了寒意。
該怎麼辦?
他看看四周,隻有那張床下了。他伏到樓板上,爬到床下。這時,
腳步聲已經上了樓。
有人打開了燈。
他看見兩個人的腳。一個男人,一個女子。女子的鞋並不破,男人卻穿著一雙草綠色帆布軍鞋,也並沒有破。
他聽見她在說:“咦,他沒來。”
那個男子微慍道:“你還叫了別人?”
她道:“沒什麼。”
這兩雙腳並在一起,他聽到一陣陣讓人心頭發冷的抽泣聲。是那女子在哭麼?他看不到。他隻看到了那男子的腳邊,幾滴水落在木板上。
是那女子的淚水吧,他想著。
在床下,他的鼻子裏聞到了一陣陣的黴變氣味,幾乎要讓他打噴嚏。
不對,這不是黴變的味道。黴味他聞得多了,那是種象蛛絲一樣,
帶著點幹燥和辣味的味道,但這絕對不是,這種味道有點甜和腥,是柔軟濕潤的。那是眼淚的味道麼?
他不知為什麼,感到了害怕。
隱約地,他想到了那不是淚。那種暗淡的顏色也不是因為燈光的原因,而是它本來的顏色。在燈光下,樓板上那一小灘液體仿似活物在變化,流動著淒冷的微光,妖異而詭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