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伏羲穀(3 / 3)

我隻覺海老的目光像錐子一樣刺在我後背上。我拚命直起身子,道:“給那位海老一杯毒酒,讓他服下去。”

毒酒隻用來處置犯了死罪的中上級軍官的,不至於讓他們身首異處,死也死得好受些。馮奇剛才一定大為驚異,但他也沒有多說什麼,行了一禮便走了出去。過了沒多久,他已拿了一壺酒和一個杯子,放到我跟前後又摸出一個用腸衣包著的毒藥塊,小聲道:“都督,都在這裏了。”

我剝開腸衣,將裏麵的毒藥灑在杯中,倒滿了一杯,小聲道:“走到他背後,讓他喝下去。”

馮奇仍然有些莫名其妙,但他沒有多說,拿起杯子向海老身後走去。我看著海老,道:“海老,如果你要罵我,盡請隨便。”

海老苦笑了一下,道:“人各有誌,各為其主,我罵你做什麼。”他抬起頭,眼裏不再有那種奇異的神采,倒是滿溢著悲傷,道:“楚將軍,原來你也一樣。所謂萬物平等,果然隻是一句騙人的空話。”

不管他是什麼異類,他現在的眼神與一個人一般無二,那麼失望,更確切地說是絕望。我垂下頭,小聲道:“對不住了,海老。”

我轉身走了出去。海老沒有再對我用攝心術,現在也是我下令毒死他,可是卻不知為什麼,那杯毒酒仿佛是我喝下的,那麼苦。所謂萬物平等,真是一句空話麼?海老自己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也許,隻有遙遠的將來的人才能做到吧。我想著,可是心裏卻覺得,更可能是永遠都做不到。

“統製,你沒事吧?”

曹聞道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我抬起頭,卻見他與廉百策兩人急匆匆過來。中軍遇刺,他們雖然紮營在外圍,聽到後仍然趕了過來。看到他們,我的心裏一陣溫暖,道:“沒事了。”

曹聞道打量了我周身上下,湊上前低聲道:“統製,是不是共和軍那些人做的?”

我看了看一邊的廉百策,道:“不是,是蛇人派出來的。你們隊伍整頓如何了?明天就該發動進攻。”

一說起軍情,曹聞道精神也來了,道:“請統製放心,我與老廉操練過一次了,弟兄們士氣也正旺。倒是你要加倍小心了,那些怪物居然會派人來行刺,這些長蟲怎麼殺到中軍來的?”

我道:“行刺的不是蛇人。”

曹聞道一怔,還要說什麼,馮奇一挑帳簾走了出來,見他們都在,先行了一禮,道:“曹將軍,廉將軍。”這才對我道:“都督,那人已死了。”

曹聞道又是一怔,道:“統製,你將刺客殺了?都問完了麼?”

我道:“別問了,你們先回去吧。”

曹聞道對我向來沒什麼拘束,平時我與他也常是和顏悅色的,但我一旦正色說話,他比任何人都要正經了。聽我這樣說,曹聞道沒再說什麼,雙足一並,與廉百策一同行了一禮,道:“遵命。”隻是他們轉過身時,曹聞道還扭頭補了一句:“馮奇,加倍小心,不能有失。”

馮奇是我的親兵,照理輪不到曹聞道來下令,但他說得如此誠懇,馮奇也行了一禮道:“曹將軍放心。”

等曹聞道與廉百策一走,馮奇低聲道:“都督,那人的屍首怎麼辦?”

“還有一具呢?”

“現在還堆在後麵呢。”

我歎了口氣,道:“弄兩副棺木裝殮了,將他們埋了吧。”

軍中棺槨一直都帶著幾具,其實那都是為我和五德營五統領預備的,其中我的棺材最大最厚,中級以下的軍官與士兵死後便就地掩埋,要帶回去也隻能帶骨灰。馮奇答應一聲,正要下去,我道:“那老人的棺材就用我的吧。讓工正刻塊墓塊,寫‘海老之墓’四個字。大海的海,老人的老。”

馮奇也沒有多想,道:“遵命。”叫了幾個親兵從我營中抬出那囚籠。我站在門口,看著囚籠裏那個已經失去生機的瘦小身影,心裏卻忽然有一種刺痛。

海老終於死了。也許,下一個就輪到我了吧。

我苦笑著。夜風凜冽,風中偶爾傳來一兩句站崗士兵換崗時的口令聲,被風撕扯得支離破碎,聽不清楚。

遠遠的,傳來兩聲巨響。幾乎所有嚴陣以待的地軍團士兵都精神一振,簡仲嵐小聲道:“楚將軍,風軍團進攻了。”

我道:“甘隆將軍如何?”

“方才我已讓人傳令,讓他注意。”

我點了點頭。為了防備共和軍從我們背後下手,我下令攻擊提前一天,讓甘隆加倍小心,並且讓廉百策將廉字營分出一半協助他。雖然計劃十分周密,但海老前來行刺,仍然出乎我的意外。顯然,那個天法師已經知道我們即將發動攻擊了,他會不會有別的計策?

這時一匹快馬向中軍奔來,到了我跟前,騎者滾鞍下馬,道:“稟都督,風軍團已轟開敵軍防禦工事,楊將軍已開始攻擊。”

我站了起來,道:“好。傳令下去,諸軍隨時跟上,一個時辰之內,必須奪下外匏原!”

伏羲穀成葫蘆形,靠外麵的一塊空地叫外匏原,比裏麵的內匏原要小許多。原本打衝鋒的常是曹聞道,但這次是最後的決戰,絕對不能有任何閃失,曹聞道固然是將才,但他到底不如楊易。為了一舉衝垮蛇人防線,我把所有的鐵甲車都調到仁字營中,由楊易調遣。傳令官夏禮年大聲喝道:“諸軍兄弟,都督有命,全軍出擊,一個時辰之內奪下外匏原!”

那傳令兵答應一聲,翻身上馬回去。他剛走,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我回頭看了看,小聲道:“簡參軍,那準是共和軍前來交涉了,依計行事。”

簡仲嵐點了點頭。我讓簡仲嵐去交涉,借口蛇人突然從伏羲穀中衝出,先穩住來使。中軍這一帶仍然布滿旌旗,遠處是看不出我們的行動的,可一旦來使到了近前,便知道我們已經進項了。把他穩在後軍,有甘隆的火軍團以及一半廉字營,希望可以瞞過丁亨利,讓他以為這隻是一次突發的遭遇戰。丁亨利不是等閑之輩,如果他確認我已提前進攻,他的行動也一定會加快。現在盡管肯定瞞不了他多久,但我隻需要爭取到一個時辰的時間。隻要我們在外匏原紮下營來,那麼丁亨利即使要對我們不利,就唯有封住風刀峽口一途,無法將我們斷為兩截了。

而現在,我就希望他這樣做。

早在我決定放棄文侯所定之計,轉道高鷲城之前,我已經將義字營的大部都留在原地,讓錢文義沿著那條寶木措開出的小道潛行。錢文義所領隊伍不到地軍團五分之一,廖載雄為他們提供糧草輜重便不在話下。由於我們出發時,還帶著兩萬西府軍,所以丁亨利根本發現不了前來的地軍團已經少了近五分之一。算來,錢文義應該就在這兩天裏趕到,要對付共和軍背後下手,要靠的便是這一支奇兵。也正因為有這條計策,我才必須將鄭昭留在身邊。

風刀峽每天都有狂風呼嘯,除了風息的兩個時辰,根本無法穿行。所以我下了死令,必須在一個時辰內奪下外匏原,還有一個時辰可以讓後續諸軍通過。在這兩個時辰內紮下營後,丁亨利縱有通天的本領也殺不過來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我心裏像是被火燒著一般,越來越焦急,臉上卻又不敢露出分毫。現在全軍將士都在關注著我,一旦有哪個步驟失算,遠征軍即使不是全軍覆沒,也是元氣大傷,共和軍坐山觀虎鬥的計劃倒是全盤實現了。我騎在馬上,隻覺背後汗水涔涔而下,內衣也已濕透了,連掌心都不知何時濕成一片。我伸手往戰袍上擦了擦,馮奇在一邊遞過一個口袋來道:“都督,擦把手。”

那是滑石粉。現在我很少衝鋒上陣了,以前身邊必帶的滑石粉也歸馮奇帶著。我將手伸進口袋裏,用力捏了兩下,細膩的石粉將掌手的汗水全都吸幹了。我把口袋還給馮奇,道:“簡參軍還沒回來?”

馮奇看了看,道:“大概還在交涉。都督……”

他欲言又止,臉上隱隱有些憂色。楊易仍然沒有發出信號來,他心中一定也十分焦急。我笑了笑道:“不要著急,相信楊將軍。”

正在這時,突然有兩點紅色的亮光直衝雲霄。周圍的士兵全都不約而同地一個立正,發出“嘩”一聲響。馮奇又驚又喜,叫道:“楊將軍得手了!”

這正是與楊易約定的信號。楊易奪下外匏原了!我精神一振,高聲喝道:“兄弟們,出發!”

這信號丁亨利一定也看得到,但現在他知道也已晚了。我扭頭對夏禮年道:“讓甘將軍跟上,不要亂了陣腳。”

夏禮年臉上也露出喜色,重重點了點頭,轉過馬頭向後跑去。

全軍出發了。楊易果然不負所托,在一個時辰之內奪下了外匏原,這使得諸軍士兵也大為振奮。雖然中軍還混編著兩萬西府軍,但五德營諸將帶兵有方,西府軍也非弱者,這些客軍的軍紀幾乎不比地軍團遜色,縱然全軍出動,仍然井然有序,交錯穿插,直如流水。

我看著諸軍一路路進入風刀峽,馮奇忽然小聲道:“楚將軍,那個鄭昭來了。”

隊伍中過來了一輛馬車。這正是鄭昭的車子,周圍還有十幾個士兵守著。馬車到了我跟前,車簾忽然挑開,鄭昭探出頭來叫道:“楚將軍!”

我向他點了點頭,道:“鄭先生,委屈你了。”

鄭昭臉色很不好看。雖然我下令要瞞住他,但人多口雜,他又身懷讀心術,多半已經知道我的計策了。他歎了口氣,道:“楚將軍,你好狠。”

我微微一笑,道:“彼此彼此。”

鄭昭自然知道我的意思。他垂下頭,忽然又道:“楚將軍,你要小心腹背受敵。”

一旦丁亨利真對我下手,那就是說要犧牲掉鄭昭了。我突然有些同情起他來,大聲道:“不論戰事如何,好生保護好鄭先生,不得有誤。”

各為其主,我不好說鄭昭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願意擔任人質,說明他也並不希望我們同室操戈,可是我也敢說鄭昭一定已經打好了趁我們突擊時脫身的計策,隻是我提前進攻,打亂了他的計劃,到了這時候他也怕了起來。

如果丁亨利真的對我們下手的話,地軍團憤怒之下,肯定首先拿他這個人質開刀,雖然我現在這樣說,可是真要出了這種事,也肯定保不住他。不過我這樣說,他的臉色還是要好了一些,道:“多謝你了。”

這時小王子也已隨眾過來了。因為我嚴令不讓他隨楊易衝鋒,他仍然大為不滿,過來時故意板著個臉不理我。我笑了笑,對馮奇道:“我們也走吧。”拍馬到了小王子身邊,在馬上行了一禮,道:“小殿下。”

小王子哼了一聲,道:“楚將軍,我現在是監軍不是?”

我道:“自然是了。監軍雲者,即是監督諸軍,小殿下請放心,血戰還在後麵,到時我們說不定都要與蛇人短兵相接。”

小王子道:“還要打仗?不是已經勝了麼?”

我歎了口氣,道:“哪有這麼容易,風刀峽太窄,鐵甲車衝鋒之下,它們沒有絲毫勝算。裏麵有個裏匏原,卻是一大塊平地,到那裏才會有真正的大戰。”

小王子登時提起精神來,道:“是麼?”他伸手要去摘槍,我止住他道:“小殿下,當務之急是快速穿過風刀峽。楊將軍已經開出路來了,現在不用急,有你動手的時候。”

小王子臉上露出笑意,道:“好,這回我要試試交牙十二金槍術的厲害了。”

交牙十二金槍術是武昭老師的不傳之秘,我也沒有學到,看來隻傳了小王子一人。聽他說起這個,我不由有點悻悻,道:“好,我要看看小殿下大展神威。”

小王子道:“楚將軍放心,回去後我就全教給你,嘿嘿。”

如果有命回去的話。我心中想著,臉上仍是滿麵春風,道:“一言為定。隻是小殿下,你教會了我交牙十二金槍術,想再超過我就更難了。”

小王子爽朗地一笑,道:“武昭老師說過,槍法運用這妙,在乎一心,槍法隻是餘事。隻消我加倍努力,超過你一定不在話下。”

我也笑了,道:“走吧。”

中軍已經有大半進入風刀峽了,現在隻剩甘隆的後軍還在後麵。風刀峽有三裏之長,按一般行軍速度,半個時辰就能走完,應該不會有差錯,何況楊易提前完成任務,我們的時間更充裕了些。到現在為止,我的計策一步步都成為現實,現在就看後半段了。

錢文義,現在就要看你的了。雖然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我仍然希望丁亨利能夠知難而退,錢文義這支奇兵即使白走一趟,仍然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