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逝者往矣(1 / 3)

“楚將軍好。”

我走進文侯府時,門口的司閽向我行了一禮。當初我第一次來這裏時,還是半個囚徒,那時他對我根本不理不睬,現在卻恭敬得很。我點了點頭,道:“請稟報大人一聲,說我求見。”

他笑了笑道:“大人交待過,如果是楚將軍,不必通報,自行入內便是。楚將軍請。”

我走進了大門,門上仍然是那塊寫著“文以載道”的匾額,和武侯府恰是一對,武侯府寫的是“武以定邦”。可是,載道定邦,對於我來說,可能都是毫無關係的吧。

到了廳堂前,我低聲道:“大人,末將楚休紅求見。”

“進來吧。”

文侯的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我推開門,文侯正坐在案前看著一卷帛書。雖是白天,可是這廳太大,因此有些陰暗,案頭還點著一盞油燈。見我進來,他微微一笑,道:“楚休紅,坐吧,正要找你呢。”

我到了他跟前,先跪下行了一禮,道:“大人,請你看看這個。”

我從懷裏摸出了一張羊皮紙,雙手捧著遞給他,文侯一怔,可能也沒想到我會上書。他接過來看了看,眉頭一揚,道:“這真是你的主意麼?”

“是末將的意思。”

這是一封辭職書。我向文侯要求退伍,不再當兵。雖然南宮聞禮說郡主希望他們輔佐我,為一個新時代而效力,可是我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

人有很多種,有些是永遠站在潮頭上的,有些隻是隨波逐流,而我屬於後者。對於戰爭,我已經厭倦了。

文侯又看了一眼我的辭職書,淡淡一笑道:“‘末將懦弱膽怯,碌碌無能,難當大用,還望大人另選良材,免鑄大錯。’楚將軍,你現在讀書倒是不少啊,也會文縐縐地咬文嚼字了。”

他的話裏帶著些嘲諷,我不由臉上一紅,道:“大人,此是末將肺腑之言,還望大人恩準。”

“不準。”

文侯的臉上仍是帶著些笑意,將那張羊皮紙往油燈火上一送。羊皮紙很薄,一下燒了起來,發出一股焦臭。我吃了一驚,道:“大人……”

“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不想再失去一個。你是因為郡主之事,對前途都喪失信心了,是吧?”

我渾身一震,一時也說不出話來,的確,我雖然說什麼自己“懦弱膽怯,碌碌無能”,但其實我也並不是真的這麼認為。隻是安樂王因為郡主之事遷怒於我,而我也總覺得,郡主之死,其實都是我的責任,我實在沒有信心去接下郡主的擔子,可是文侯說把我當成兒子,我也不禁感動,幾乎又要落淚。

文侯站了起來,踱了兩步,道:“楚休紅,你的兵法、刀槍、弓馬都大有可取,可是你的性子卻太不可取了。郡主之事並不是你的責任,安樂王氣頭上說兩句過頭話,事後定會原諒你的。難道你真的為了一時失望,便想放棄這大好前程麼?”他頓了頓,又道:“大敵當前,萬民還在水火之中,在這時,你一個軍人卻想撒手不幹,這難道不就是一個大錯?”

萬民與我何幹。我想這麼說,但是卻又不敢。我默默地站在他的身邊,動也不動。文侯繞著我踱了一圈,忽然伸出手來,“鏘”一聲抽出了我腰間的佩刀。

他的動作極快,我沒有防備,吃了一驚。文侯將刀舉到眼前,喃喃道:“‘唯刀百辟,唯心不易。’當初李思進將軍鑄此刀時,還有一個故事,你聽過麼?”

我雖然知道這刀是李思進的佩刀,但誰也沒來跟我說過這種故事。我道:“末將不知。”

“李思進將軍與你有些相似,十二名將中,他是心地最為仁慈的,早在大帝頒不殺降之令前,他的部隊就從來不殺降人。但在破伽洛國首都石虎城時,他受命嚴防城門,對敵人一律屠戮。”

石虎城當年是伽洛國的首都,也是伽洛國的最後一個據點。此戰極為慘烈,伽洛王守了兩月,寧死不降,結果城中軍民幾乎死得一幹二淨。這個戰例當初在軍校時也說起過,和我們圍共和軍的高鷲城頗有相似之處。

文侯又道:“此戰是大帝得國的最後一次大戰役,此戰之後,再沒有大規模戰爭了,可是伽洛國的零星餘部仍然堅持抵抗了兩年之久,兩年後方才真正結束。因此石虎一戰後,十二名將中大多仍然披掛上陣,東征西討,唯一的例外卻是李思進,他請命鎮守昌都省。這兩年裏,這個名將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修築西靖城,將一個地處邊陲的小城修到了十二名城之一。”

這些事我也知道。大帝建國初年,四處仍然叛亂不斷,雖然規模都很小,但此起彼伏,連綿不絕,那兩年被稱為“燼餘二年”。伽洛國,這個帝國最大的敵人被滅亡後,為了防範伽洛人死灰複燃,十二名將的征戰仍然很頻繁。但這兩年裏,先前相當活躍的李思進銷聲匿跡了,當時我還猜想李思進是不是受了重傷不能上陣才會如此。

文侯走到牆邊的書架前取下一本書,喃喃道:“當時李思進不知在想什麼,不過天機法師的《皇輿周行記》中在追溯早期清虛吐納派時居然也提到了李思進。天機法師說當時李思機皈依了法統,每日打坐煉氣,大得清淨無為之旨,在築城的兩年裏,城中從未判過一例死罪。”

我不知道這些事和鑄百辟刀究竟有何關係,但文侯既然這麼說,定有聯係。此時文侯又頓了頓,我不覺追問道:“為什麼?”

“法統崇尚清淨無為,當初還沒有分成清虛吐納與上清丹鼎兩派,隻是內丹派與外丹派,但兩派仍然大同小異,不像今天一樣勢同水火。那時兩派同有一大戒條,即是不殺生。”

法統戒殺生?我不覺吃了一驚。出身法統的像醫官葉台,倒還做得到,但像張龍友這樣入了伍,要不殺生那是不可能的。我道:“現在沒這條吧?”

文侯微微一笑,道:“你自己看看這本書吧。”

我接過書來,看著文侯指的那一段。那一段說的便是法統分為兩派的原因,原來清虛吐納和上清丹鼎分開正是始於李思進。

那時,李思進為西靖城主,在築城時,有一隊流寇輾轉經過西靖城。這隊流寇人數不過數十,西靖城卻有兩萬駐軍,按理絕對沒有什麼大礙。可是這隊流寇也是身經百戰,西靖城的駐軍卻因為主將荒廢操練,戰力大大下降,又拘泥於“不殺”,這數十個流寇先降後叛,竟然在城中一路殺掠,穿城而過,兩萬駐軍也擋不住他們,最後奪路而逃,自己損失了一半,卻斬殺了數百帝國軍和上千的城民,城中房屋也被燒掉了許多。此事對李思進震動極大,一個名聲赫赫的勇將,以絕對優勢,居然還拿不下區區數十人的烏合之眾,損失如此之大,使得昌都省舉省大嘩,以為李思進浪得虛名,庸碌無能。也因為李思進的無為之治,西靖城上下掀起了一場李思進適不適合再擔當西靖城主的口舌之爭,連法統也被卷入了。因為李思進偏向於內丹派,因此內丹派堅持李思進沒有錯,隻是軍隊之責,外丹派卻說李思進一味寬容,以至於惹此大禍。兩派越說越僵,最後那些法統的人竟然也拿起刀劍,要以武力決定對錯了。

李思進經過此事,閉門靜思了數日,命人聚精鐵鑄了這把百辟刀,刻此八字銘文於其上,時時告誡自己。我知道後來李思進重整軍隊,並沒有不殺這條,看來李思進也終於放棄了法統這種不切實際的信條了。

我讀完這一段,抬起頭,正看見文侯在看著我。我把書還給他,默然無語,文侯道:“你以為你與李思進相比如何?”

“末將遠遠不如。”

“錯了。”文侯微笑起來,“古人和今人的不同,就是古人往矣,而我們還在不斷地向前走。也許現在李思進還站在你前麵,但總有一天,你說不定會趕上他的。但如果你自己不願再向前走了,那自然就遠遠不如。”

我渾身都是一抖,道:“是……是麼?”

“不要以為自己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世界在你手中,隻要你願意!”

文侯向我伸出手來,一把握成拳頭。他的手並不粗大,保養得很好,白皙光滑,但這個拳頭卻似有著極大的力量。我幾乎帶著敬畏,看著他的拳頭,喃喃道:“可是,可是我真的能夠麼?”

文侯拍拍我的肩頭,道:“能夠!”

他的話斬釘截鐵,也讓我更有了幾分信心。我抬起頭,低聲道:“大人,對不起。”

“不要說這話了,楚休紅。”文侯微笑著,又坐了下來,“對了,郡主的葬禮明天就要舉行了,你與我一同去。”

我嚇了一跳,道:“可是,安樂王他說……”

小王子和我說過,安樂王對我恨之入骨,有將我斬殺以謝郡主之意,如果我出現在郡主的葬禮上,說不定他真會殺了我。文侯卻搖了搖頭,道:“安樂王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可是這點分寸他還是有的,不用怕。明天,你要表現得極為痛苦,讓他看看,失去郡主,最傷心的應該是你。”

“是。”

我嘴上答應著,可是心中卻不免有些不快。說實話,對於郡主的死,我雖然不會比安樂王更傷心,但也是很傷心的。文侯這樣的話似乎是要我裝出一副傷心的樣子來,這讓我很不舒服。文侯倒沒有注意到我這種反應,隻是道:“明日葬禮,宗室大多會來。隻要安樂王承認郡主以你妻子的身份下葬,那就夠了,所以你一定要去。”

“是。”我也隻有這一句話了。我的心頭隻覺得發寒,不論文侯對我如何賞識,說什麼把我當兒子看,可是在他心中我畢竟遠遠及不上甄以寧,對於他來說,我永遠都隻是一件工具吧。

郡主葬在宗室墓地之中。宗室墓地也在西山,離國殤碑和忠國碑都不遠,安樂王的墓址已經選好,安樂王正室早亡,邊上留出了安樂王的墓地,沒想到卻是郡主先行附葬。

今天是個陰天,零星還有些雨絲,雖然已是夏天,天氣卻有些寒意。遠遠望去,那兩塊巨碑聳立山頭,如同兩個無言的巨人。我站在文侯的身後,穿著黑色的戰袍。帝國喪服為黑色,這身黑袍是文侯命人為我趕製的,算是我為郡主穿孝。安樂王還沒來,太子倒先來了,他的臉上也帶著憂傷之色,反倒使他少了許多原先的輕佻,多了幾分凝重。一見到他,我幾乎忍不住想問問他關於她的事。東宮與路恭行一戰後,也不知她如何了,幸好我知道要是我真問出口,那可是糟糕之極,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

對於郡主,我究竟是什麼感情?我實在說不上來。愛她麼?有一些吧,也許更多的是尊崇。她的計略眼光都遠在旁人之上,與文侯相比,似乎都要勝出一籌。可是她死得卻太不值了,如果不是因為我,她根本不會孤身出來的。

以前在軍校時,有些風流人物談起女人來就口沫橫飛,即使在高鷲城那種險惡之地,龍鱗軍的金千石一說到女人也雙眼發亮。金千石就說過,女人是最怪的,如果她不是真的愛你,那她們就聰明得絕對不可相信。可如果她愛上了你,那她就算說太陽從西邊出來,那一定就是出現奇跡,太陽的確從西邊出來了。

郡主,你也隻笨了一次,卻連自己的命都送掉了,真是個傻瓜。我想著,眼裏卻濕濕的,淚水已打濕了眼眶。

“楚休紅,安樂王來了,隨我去見過。”

文侯輕聲在我邊上說著,我慌忙擦去眼中的淚水,定睛看去。一隊人正緩緩走來,當先是一具八人抬的朱紅色靈柩。棺木很大,壓得抬靈柩的人走路都有些晃動。

雖然告訴自己要堅強,可是一看到這具靈柩,我的淚水又不禁流了出來。

文侯和太子步行迎了上去。靈柩後麵是安樂王和小王子,跟著他們的是幾個穿著喪服的女子,大概是安樂王的侍妾。我記得郡主和我說過,她的生母已經去世了,那些侍妾卻哭得眼淚鼻涕都是,好像最傷心的是她們。

太子走到車前,伸手扶住要從車上下來的安樂王,道:“叔父,小心點。”

安樂王點了點頭。這些天不見,他一下子老了許多,我看到小王子看到了我,他的眼神有些驚慌。安樂王下了車,一個踉蹌,文侯連忙迎上去扶住他,道:“王爺,請節哀。”

安樂王抹去眼裏的淚水,道:“甄侯,世上最不堪的,便是白頭人送黑頭人啊。”

文侯也擦了擦眼,道:“王爺,人死不能複生,掌珠定已升入天國,還望王爺以國事為重。”他轉過頭看向我道:“來,楚將軍,過來見過令嶽。”

安樂王眼中忽地閃過一絲殺氣。他的人看上去十分尋常,但這一道目光卻淩厲之極,我走上前去,跪下道:“王爺,末將有禮。”

我看見安樂王的手按在了腰刀上,他的手指關節處都已發白,一定在想著該不該當眾將我劈了。雖然知道安樂王要殺我不是不可能,可是我還是跪到他跟前。不為了什麼,僅僅是為了郡主。不管怎麼說,我沒能保護好郡主,那就是我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