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忽然搶過來,一把抱住我,哭道:“楚將軍,你來了!姐姐臨終前老是叫著你呢。”他低低地哭著,卻在我耳邊小聲道:“快哭啊。”
雖然有小王子的關照,但是我現在已哭不出來了。我扶起他道:“殿下,請起來吧。我未能保護好郡主,一切責罰都是我應得的。”
小王子臉色也有點變了,可能他想不通我為什麼會不把性命當一回事。我輕輕推開他,抬頭看向安樂王,道:“王爺,末將無能,致使郡主玉碎匪人之手,此罪萬死莫辭,請王爺處置。”
我這話一出口,文侯的臉也變了,我知道他一定對我不聽他的安排而惱怒。我也知道,若是我表現得痛苦不堪,在此時安樂王說不定會原諒我,但是我不是戲子,痛苦不是給別人看的。
安樂王也怔了怔,半晌才道:“既然你這等說,那我就成全你。”他伸手拔出了腰刀,小王子驚叫道:“父王!”安樂王喝道:“退下!”可小王子還是不依不饒,站在我和安樂王中間,叫道:“父王,姐姐說過,不要怪楚將軍。爹,你殺了楚將軍,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不會高興的。”
小王子的聲音已帶著哭腔,安樂王的眼中閃爍了一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我歎了口氣,道:“小殿下,你不用多說了,我有負郡主,這是我罪有應得。”
安樂王看了看,忽然也長歎一聲,道:“楚將軍,起來吧。”
小王子臉上閃過一絲喜色,道:“爹,你原諒楚將軍了?”
安樂王沒有回答他,隻是踏上一步,將小王子推到一邊,道:“楚將軍,這是你真心話麼?”
我道:“郡主因我而死,末將痛不欲生,王爺若要斬我,末將不敢多言。”
安樂王忽地喝道:“那你死吧!”
他忽地把小王子一推。小王子雖然個子長得很高,可畢竟還是個孩子,安樂王一把將他推得一個踉蹌,手中的刀光一閃,劈向我前額。
安樂王還是要殺我!我心中一沉,可是動也不動。如果我被安樂王殺了,那樣也對得起郡主吧。在刀劈到我眼前時,我不由閉上了眼,等著死的來臨,耳邊隻聽得小王子的驚叫和文侯的聲音:“王爺!”
不論文侯到底怎麼看我,他畢竟也不想讓我死的。到了這時,我心頭反倒平靜了許多。人之一死,恩怨俱了,這倒是個最好的解決辦法了。我身經百戰,活到今天,原本就是賺的,就算今天死了,那也不算什麼。
可是沒有預料中的疼痛。難道死是這樣的麼?我睜開眼,卻看見刀刃就在我額前半尺遠的地方,安樂王正死死盯著我,刀子卻不落下來。見我睜開了眼,他哼了一聲,道:“原來勇冠三軍的楚將軍也會害怕?”
我沒說什麼。在死之前,任誰都會怕的,隻看能不能挺過去而已。安樂王沒上過戰陣,隻怕也不知道這個道理。他又歎息一聲,道:“要是殺了你,小茵不會高興的。”
他將腰刀收回鞘中,忽地喝道:“楚休紅,給我抬棺木去!”
我一怔,一時還以為聽錯了,文侯輕輕一推我道:“快去。”他的聲音也如釋重負。
這表明安樂王原諒了我,還承認我是郡主的夫婿吧。我答應一聲:“是。”走到靈柩前,一個抬靈柩的家丁將位置讓給我。
現在郡主就在我的身邊,卻已天人永隔。我將那根棍子擱在肩上,淚水再也忍不住,登時流了出來。
到了墓前,將靈柩放下,在那兒已有一列身著長袍的法統圍著土坑。上清丹鼎派和清虛吐納派同出一派,雖然主修有所不同,但布靈堂做法事卻是一模一樣的,這些人也不知是哪一派,多半是清虛吐納派。他們手中拿著一個小鈴,一邊繞著圈慢慢走著,忽然閃到兩邊,露出一座香案,有個峨冠長袍的修道之士正站在案前。
這是真歸子!
現在朝中是清虛吐納派得勢,上清丹鼎派向受排擠,帝君極信任清虛吐納派宗主玉馨子,上清丹鼎派宗主真歸子雖然也同樣是國師,但與玉馨子相比,他很少露麵,有什麼重要法事全是玉馨子出頭,沒想到郡主的葬禮叫的卻是上清丹鼎派。
真歸子念誦著經文,手中的一柄木劍上下翻舞。我記得張龍友說過,法統是劍丹雙修,他們的劍術雖不適合馬上擊刺,步下搏擊卻大有威力,我碰到過好幾次的那種奇醜無比的劍士似乎就出自上清丹鼎派隻重練劍的旁支。真歸子現在雖不是與人動手,但看得出出劍有力,手堅定如磐石,如果用於實戰,他也一定是個高手,而且他的動作間依稀正與那些醜陋劍士頗為接近。
我看得呆了,真歸子忽然清嘯一聲,左手食中二指並攏向劍尖一指,劍尖上突地冒出一朵火花,他右手輕顫,香案上的幾支蠟燭一下被點燃。也是他這一聲喝才讓我回過神來,心中又是一陣痛楚。這是郡主的葬禮,在這個時候我居然也分神想什麼劍術好不好,難道郡主對於我來說,並不是那麼重要麼?
想到這兒,我的心頭更加痛楚,像被一把小刀紮入了,還絞了絞。郡主對我是真心真意的,可是我也的確隻是在隨波逐流,有負於她的深情。
淡黃衣衫,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的琵琶聲……
我的心早已經交給她了吧,即使不知道為了什麼。我偷偷看了一眼站在安樂王邊上的太子,太子此時全然沒有平時的輕佻,眼神也有種說不出的落寞。雖然他親生的弟弟妹妹一大幫,可是讓他真正有手足之情的,也許也隻有郡主和小王子兩人。
在這一刻,這個我一向看不起的太子,也似乎煥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
法事做完後,就該入土了,我和幾個下人一起將靈柩放入坑中。沉重的靈柩壓在坑底的土壤上時,小王子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他跪在坑邊,抓了一把土灑進去,哭道:“姐姐,你走好。”
我的心也像墜上了千鈞重物,不住地沉下去。過去了,這一切永遠都過去了,再不會回來。不論我對郡主的感情到底有多少,這一刻我卻真的願意用我的一切來挽回,隻要郡主能夠複生——可是,這是不可能的。
葬禮結束後,安樂王已經連站都快站不起來了,幾個侍人扶著他上了車,小王子跟著上去。我跟在他們身後,小王子上車前又看了一眼那座新墳,忽然道:“楚將軍,你以後還會娶別人麼?”
我怔了怔,小王子已經小聲道:“如果你敢娶別人,那我一定不會饒你!”
我心頭一陣苦澀。雖然他在威脅我,可我並不怪他,隻是點了點頭道:“好的。”
也許,我真的不會再愛上某個人了吧,我失去的已經太多了。
安樂王走了以後,太子也上車走了。文侯走到我跟前道:“楚休紅,我們也走吧。”
我回頭又看了一眼,道:“等一下吧,我還想再看看郡主的墳。”
這樣的話已經很失禮了,文侯卻沒有生氣,隻是淡淡地道:“也好。”
我走到這座墳前,看著那塊墓碑。墓碑上寫著幾句話,概括了郡主短短的一生。在她的一生中,也說不出什麼驚天動地的故事,隻是兩三行文字便說明了一切。
“不要多想了。”文侯把手搭在我肩上,“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送葬的人陸陸續續都走了。因為死者隻是個郡主,大臣們大多沒來,來的也隻是一些宗室,唐郡主和蒲安禮倒也來了,這時唐郡主正在大聲罵著馬夫,也不知在發什麼脾氣。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可是,我的心中卻是那麼空虛。
我道:“大人,我們回去吧。”
坐進車裏,文侯不知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知在想什麼。進西門時,我再忍不住,道:“大人,末將又沒聽你的話。”
文侯歎了口氣道:“算了,你這一點也真的很像以寧。”
甄以寧就不願聽從文侯的安排,從那時文侯讓他娶唐郡主開始,他就在不斷地違背文侯的安排,不然以他的身份,文侯肯定不會放他到前線衝鋒陷陣的。一說起甄以寧,我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和甄以寧相比,我實在相差得太遠了。
車子到了軍校門口停了下來,我向文侯告辭,下了車,正要向住處走去,文侯忽道:“楚休紅,不要再多想,蛇人尚未全滅,你的任務還重。你的傷勢怎麼樣?”
我道:“末將的傷已全好了。”
“那就好。”文侯點了點頭,微微笑了笑,隻是眼中似乎有些傷感之意。一說到傷,我又想起了陳忠。陳忠受的傷比我還重得多,邢鐵風的部隊又已經被文侯拆散了,不少將領都被加以“從逆”的罪名關了起來。我道:“大人,末將此番能擊退路恭行,得原隸屬邢鐵風部下的一個叫陳忠的將領之力甚多。此人現在我營中養傷,末將願保他無罪,求文侯將他配到我營中。”
文侯揚了揚手道:“你看著辦吧。”他拉下車簾,我又行了一禮,看著文侯的馬車消失在街角。蛇人經此大敗,元氣大傷,雖然還保存著相當的力量,可是文侯這話也未免太沉重了。如果不是我多慮,他方才說這話時的樣子幾乎像是我們剛吃了一個大敗仗,而不是我們正在追殺敗逃的蛇人。
我向裏走去,快到住處時,突然又站住了。文侯不是那種妄自尊大的人,也不會妄自菲薄,他說的那句話定不會是空穴來風。難道,是我們新近吃了一個敗仗了?
畢煒率軍追殺蛇人以來,除了那次為了消滅路恭行的嫡係而故意吃的一個敗仗外,捷報頻傳,前些天還傳來消息說本來被蛇人盤踞的東陽城已被奪下,蛇人強渡大江,殺開一條血路,卻也被鄧滄瀾的水軍團大敗一場,斬殺了三千有餘,最後逃過江去的蛇人大約隻剩了不到兩萬。水火兩軍團水陸並進,再加上風軍團助陣,不會有失敗的道理。
到了門口,正在開門進去,我突然覺得身上一凜。
屋裏有人!憑著戰場上磨煉出來的直覺,我感到了有種異樣的感覺。我輕輕抽出百辟刀,側著身子站到門邊,開了鎖,將門一推。如果裏麵有人要暗算我,他一定會一刀劈下。閃過這一刀後,我的百辟刀就會以雷霆萬鈞之勢反擊過去。
然而,屋裏並沒有人暗算我,有個人輕聲“嗤”地一笑,道:“楚將軍,你倒有了長進了。”
一聽到這個聲音,我頓時放下心來。這是邵風觀的聲音,其實我也該知道,這是他第二次這麼做了,上一次他被文侯撤職,回來還給我刀馬之時,也是不動門鎖,人進了屋子。我將百辟刀放進刀鞘,笑道:“邵將軍,你要是不當將軍,做個小偷也是一等一的。”
上一次邵風觀身上滿是傷痕,樣子很是狼狽,這回卻是衣著整潔,不過和上次一樣,他拿了個小酒壺,正在自斟自飲。我走到他跟前,將窗子推開了,才坐了下來,道:“邵將軍,你怎麼回來了?”
邵風觀眼裏帶著一絲狡黠,給我倒了杯酒推給我道:“你猜猜看。”
我的心頭一動,道:“是不是戰事不利?”
邵風觀淡淡一笑:“真聰明,我們吃了一個敗仗。這回不是故意的,而是實打實的敗仗。”
雖然已經有所覺察,但我還是大吃一驚,猛地站起來:“真的敗了一仗?怎麼可能,你們可是占了絕對優勢!”
邵風觀搖搖頭,道:“優勢有一點,但還是談不上絕對。”
他喝了杯酒,慢慢向我說著。原來蛇人放棄東陽城,強渡大江退入東平城後,竟然未如文侯所預料的那般兵敗如山倒,而是加固工事,死守東平城。畢煒和鄧滄瀾因為一路勝利來得太過輕易,不無輕敵,提出強攻,便是邵風觀也覺得蛇人已是強弩之末,不足掛齒,雖然李堯天提出異議,卻被畢煒一頓嘲諷,隻好閉口不說。結果水軍團載著火軍團攻到東平城北門下時,突然遭到蛇人的伏擊,敗了一陣。盡管水軍團退得井井有條,損失不大,喪師一千有餘,蛇人也被殺死了一兩百,這個敗仗也不算太大,隻是一路上連勝而來的銳氣卻被打掉了。此役過後,一直不可一世的畢煒也承認,要消滅蛇人仍然任重道遠,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邵風觀一邊說著,一邊喝著酒,這時又去倒酒,卻隻倒了個空。雖然那杯子很小,喝了這半天也已經空了,他將瓶中餘瀝倒淨了,道:“你這兒還有酒麼?”
我搖了搖頭,道:“我沒有。蛇人真的還有這麼強的戰鬥力?”
邵風觀歎了口氣:“你就是這點不好,女人和酒,你都不喜歡,我都不知道你活著有什麼樂子,難道你喜歡男人的?”
雖然心中很急,我還是被他弄得失笑了,罵道:“胡說八道,要喝酒晚上我請你好了,快說吧。”
邵風觀長了長身,道:“如果僅僅是那支一路敗逃的蛇人,當然算不了什麼,隻是東平城裏還有幾千留守的蛇人。那支蛇人,唉,好強,萬一弄成個和蛇人夾江對峙之勢,不知這殘局怎麼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