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妙,走嘍,車要來了!”
看到了我爸,善良的對女兒百依百順的山農漢子,手裏拎著我沉重的書包,微駝的背上係一隻塞得無比皮實的包袱。
他站在家門前朝我揮臂。而我媽正揪著圍兜,眯起眼看向棗樹下吵吵鬧鬧的我和天青,臉上掛著溫柔的微笑。
她一直以為我一定會嫁給天青,但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天青是發小,是長大後再也不會聯係的童年罷了。
我安靜地與老媽倆倆相望,像看一幅無比熟悉卻被塗改過一兩筆的風景畫。任天青扯住我的手晃了又晃,他喃喃地嘀咕:“今晚不要走,好不好啦好不好?明天我陪你去開學,還幫你包新書皮。”
自從我需要出村上學後,每到開學的前一天,他都這樣跟我說。也是每年,老爸老媽都是這樣地送我出村,走向他們期盼的未來。
我再次抬頭窺天,雲蒸霞蔚日麗風和,沒有任何魑魅魍魎臨世的跡向。
緊緊地抿起唇,甚至怕自己一記呼吸或驚喘,會擾破這場好像是神靈施舍的反轉。
“走嘍,丫頭,別耽擱了車。”老爸又遠遠吼出一嗓子,他已拐向出村的路。書包在彎曲的臂中晃悠。
我甩開天青的手,邁開雙腿朝他奔去,一邊向倚靠院門的老媽使勁地搖手作為告別。
而天青則站在棗樹下,手裏攥著白棉線,吊一隻不再動彈的天牛,還在遠遠地喊:喂,妙妙,不要走啊,再留一天嘛!
像從一場淋漓的噩夢中醒來,天光明媚將夢裏的所有陰霾暴曬風幹,拂去了那層黏糊不清的血腥黴層,還來人生原本清晰簡單的脈絡。
顧村長和數十個山民扛著鎬踱步在河堤的渠溝沿上,他們笑著朝老爸擺擺手。
“柳老三,送咱們的才女去學校了啊?!”
我爸揚手揮了又揮,嗬嗬地憨笑,將已滑向腕部的書包帶拽回臂彎。
我止住腳步,悚然看到一隻隻圓滾滾拖垂著長發的白色頭骨掛在山農們散慢邁動著的大腿旁,晃蕩出一道道柔美飄逸的弧。
“柳妙,要快點嘍,車子不等人的!”老爸又喊,陽光把他微駝的身影拖成一縷扭曲的影,磕磕碰碰地抵在路基石上。
我站在原地,神思恍惚。呼喊像來自一條宏曠大河的另端,飄忽忽地隨風顫暈了尾音。
一輛橙色的中巴車正慢吞吞地從村道外的水泥路上駛來,肮髒的車窗後“終:瑤江市西平區洛北路”的紅漆指示牌鮮明奪目地懸掛在那裏。
車停在我爸跟前,嘩啦開了前門。
“柳妙,快點,別讓車等!”老爸將身上的包袱扔進了車,焦急地招呼我。
我不假思索地飛奔過去,取過他手裏的書包就要跨上車,卻怔愣住了。
一個青衫黑發的俊美男子翹腿擋在車門前,雙臂抱胸,墨般的瞳平靜地穿透我,睇向我們身後。
車內包括駕駛座上都空無一人,地板上躺著我的行李包。
“司機,我要去西平區四中的車站。”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五元紙幣,獻祭般虔誠地舉到他手邊。
男子無故笑開,修長的頸脖下有條光澤柔潤的銀鏈隨著起伏的胸肌,水般漣漣。
“決定了?”他平淡地問,聲音像天頂轟下的悶雷,失了力道的隆隆咋響。
我拚了命地點頭,回頭看自己身後。老爸見陌生人就會綻開一抹傻笑,城裏人稱之為農民式的憨。
“是,五塊錢。”我爸也跟著連連點頭。
青衫男接過紙幣,收回了架在門沿上的腿,讓開一條上車的縫隙。
我挨著他擦身而過,拎起躺在地上的包袱。回過頭去看窗外,天光明媚漸褪,橙黃的光幕鋪天漫地從天際傾瀉而下,寂靜地充斥在眼眶內,像層攏到頭頂的厚棉胎,窒息苦悶地壓過來。
車門嘩地關閉,無聲無息地啟動,緩緩地滑行在這場乍地而起的光幕裏。
沒有人在駕駛,男子依舊站在車門前,或正瞧著什麼。
我抱著自己的書包縮在車座上,低聲嘀咕:還沒給車票。
他轉頭麵向我,古怪地笑開,白牙瑩亮似雪砌:“柳妙,你的世界若不需要鬼怪,我為這般模樣可好?”
我摟緊懷裏的包瞪住他,喃喃的像念一段破咒的經:“你還沒給車票,我要去四中的車站。”
他淡笑,眯眼瞧我半晌。
“駛過陰陽途,人或人鬼或鬼,浴血塑魂一世兩殊途,可要選好了。”
見我不再吭聲,他抬臂揚手一揮,天色驀的亮堂,光線針雨般襲來,我嚇得緊緊閉合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