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略偏西,四點前如能趕回到這個站牌下,還能乘上最後一班馬車,或許從此可以不再回來。
而現在,我稍稍拾掇一下布包,將它牢牢地綁在肩上,沿著泥道繼續前行。
那些警察終於注意到了我,在他們眼裏我可能隻是個逃學的調皮女學生,跟那些看了荒謬報道前來搗亂的年輕人並無區別。
有一個向我揮著大手嚷嚷:“不要朝山裏走,小姑娘,那裏沒人家,你一個人上山太危險。”
回去,回去。警察指著車站牌:等車吧,快回去。
我蹺起腳上塵灰仆仆的鞋:不上山,去前麵的河裏洗洗鞋就走。
他們盯著我,目光裏充滿質疑,但還是沒有追過來。看外貌,我隻是個身著布衫的山女娃,蓬頭垢麵邋裏邋遢,肩上還背著一隻鼓鼓囊囊的包。
遠離警察們的視線後,沿著印象中的路徑狂奔,在惡毒的烈日下氣喘籲籲汗流浹背,直至看到封門村邊緣屏障般的槐樹叢和那條幾近幹涸的渠溝,才開始收住了腳步。
渠溝墨綠色的水麵上遊淌著幼蛆或其他什麼蟲的幼體,它們有氣無力地蠕動著,肥白剔透的身子肉滾滾湧成一團。空氣中的腐腥愈發濃鬱嗆鼻,像被置在大太陽下暴曬了好幾天的一桶油膩泔腳料。
趟進渠溝的綠水深處,不少肥嫩的幼蛆浮黏在小腿的皮膚上,繼續柔軟地蠕動,帶來噬骨般的癢和麻。
我顧不得了,隻管捂緊鼻子,艱難地趟水南行,俯身避過沿堤瘋長的刺荊,向著隱約顯露灰白碑林的墳地摸索而去。
等攀爬上堤岸時,雙腿上密密麻麻黏滿了幼蛆,歡快地在我的皮膚一拱一拱,一改在水中的半死不活。興許是體溫的作用,莫名變得生機勃勃。
我狠抖幾下腿,它們紛紛跌落在曬得滾燙的堤麵,痛苦地扭滾著身軀。
我看了一會兒,然後抬頭向前望去,兩株格外粗壯茂盛的毛槐背後,一叢叢密聚的墳包掩在植叢裏,比想象中的村景還要頹敗和黯晦。
看樣子大概有六七年的時間,這裏應沒能再添過新墳,沒有一座看上去是完好的。
從毛槐樹身的北側爬上去,再從它的南側落下地,終於順利地進入了封門村的地界,應該是南城九傾生活過一段時間的妖詭家鄉。
甜膩糜爛的腐腥蒸騰在墳間的嫋嫋暑氣中,讓本應模糊的記憶像從水底攪起的泥灰,在腦漿的縫隙間飄飄蕩蕩。
突然記起一聲挾帶哭腔的呼喚:素菁,素菁!
這種記憶好像本來被封印在腦袋裏的某個角落,這會兒被空氣裏的氣味給解禁了。
我捧住腦袋完全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往前走。萬一……真的想起一些根本不想知道的關於丌官素菁的往事,那麼“柳妙”該怎麼辦?
突然就害怕了。
正猶豫要不要退回去的時候,突然發現墳包的深處竟然有一個大活人,男的,看樣子不會太年輕。
他穿的是在這個時代顯得很洋氣的天藍色襯衫,背對著我,蹲在一座斷了碑的墳頭前,雙手撐地將腦袋探近碑身,不知在琢磨什麼。
我緊張地眯起眼,杵在原地不敢有所動靜,實在不想在這裏碰到任何活物。
半晌後,男人站起身來拍打衣擺的塵土,又側臉向渠堤處久久地凝望。
於是我也不得不動,緩慢蹲下身去像隻獵食的狐狸一樣,全身心地捕捉對方的一舉一動。
一位身穿天藍色襯衫西裝褲的時髦男人,應是被放進來的記者。我想自己應該不能與他碰麵,因為他有權利把我逐出這裏,並交給警察處置。
據說民末清初的警察有一槍直接把人斃掉的權力,我可不敢冒這個險。
男人開始走動,揪了一把長長的茅杆子不斷地抽打墳間的草叢,可能是怕踩上蛇,嘴裏還在嘀嘀咕咕的。
我緊張地瞪住他,而且知道他很快會朝著這個方向走來。因為我的背後是兩株極占視線的毛槐,樹下還有座惹眼的老墳。它的墓碑雕得很精致,跟其他破墳不太一樣,卻孤獨地佇立在樹下,離那些熱熱鬧鬧擠作一堆的墳包不遠不近,不太容易被一眼注意到。
果然,男人開始走過來,皮鞋踩踏著草叢瑟瑟作響,還漫不經心地抽著草叢。
然後突然滿臉驚訝地瞪向前方,畏畏縮縮地頓住腳步,抓緊了手中的長草。
因為,他終於看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