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麵再無聲響。而我,仿佛已經經曆了千年萬年,那樣的漫長,足以使人窒息。當我們再次踏上地麵的時候,我有了一種從地獄爬上來的錯覺。下意識的去看小晚,目光觸及一張慘白的小臉。衣服和繡帕還緊緊抱在我懷裏,而兩臂的布料已經皺得不成樣子。甫一站穩,他看也沒看我一眼,便往旁邊的屋子去了,我連忙抬腳跟上去,無法思考任何東西。屋子很安靜,那盞油燈已經快要燃盡,微弱的火光將滅未滅,牆邊的狗尾巴草還整齊的掛著,蹁躚欲飛的蝴蝶精美依舊,做針線的小籮筐還擺在桌上,上麵擺放著花朵繡了一半的一張繡帕。一切都很正常,仿佛屋子的主人隻是出門去了,可是我心中明白,我怕是再也見不到那個清澈如水的女子了,我甚至連那些人將她葬在了哪兒都不知道……心忽然細細密密的疼了起來,酸澀感擋也擋不住的上湧。小晚呆呆的站在那兒,盯著那些蝴蝶,既不說話,也不哭泣,眼神空洞到令人心悸。“小晚……”我小心翼翼的呼喚了一聲,生怕一不小心便會打碎些什麼。他沒有反應。緊了緊手中的衣物,我不敢再開口。天色已然大亮。陰沉沉的天,即便是大亮了,屋中也還是十分昏暗的樣子。“姐姐將衣服換了吧,我帶你出去。”良久,他忽幽幽的道。我聞言心下一驚,幾乎是反射性的看了他一眼。依然是稚嫩的聲音,卻是太過狠厲陌生的語氣。是的,狠厲。那一刻,我從這個不過八九歲孩子的話語中,聽出了狠厲。他的聲調十分低,麵色十分平靜。說完這句話,他便走近將我推到隔壁,順手關上了房門,甚至連關門的動作都十分輕柔,沒有一絲一毫情緒失控的樣子。等我回過神時,衣服已經不知不覺換好了。順手取下渾身飾物用原來的衣服打了一個包裹,我拎著包裹走出去,便見到他站在門邊,手中也提著一個小包裹,普普通通,不知道裝了些什麼,而牆上的蝴蝶依然還在,桌上的籮筐也還在。見到我,他身形滯了滯,隨即便一言不發的轉身往門外走。我舉步跟上,卻在門前生生停住了步伐。我害怕了。我不敢出去,害怕自己看到滿目的屍橫遍野,害怕那些無辜死去的人睜眼看著我,害怕汩汩將土地染紅的鮮血……我停下了,前方那個小小的身影卻沒有停下。他緩緩往前走著,一步一步,讓我刹那間生出了無盡的悲涼之感。他還是個孩子,隻有八九歲……
一路行來,卻意外的沒有看到一具屍首。除了大片黯淡的血跡,看不到一個人影。所有的人,全部消失。我愕然,跟著他走在村裏。到了一戶人家門前,他停下步子,怔怔的看著那兩扇大開的門。待我上前時,他已經抬腳往裏走去。這是一戶十分普通的農戶,同樣是兩間屋子,卻是打通的,被橫向隔成兩半。進門就是灶台,再進門,是一張小小的床。一扇小小的窗透進些光亮,讓我得以看清這間屋子的模樣。長長的一間屋子擺著兩張塌。那一頭的被褥暗沉樸素,一看便是大人所有,而這一頭,卻是另一個天地。淺黃的被褥,因為洗過太多次,黃色已經很淡,淡到幾近白色。床內側橫放著一張木板,上麵擺放著幾個花衣服的娃娃,小梳子,一塊小小的銅鏡,幾朵做工粗糙的小珠花,還有些珠子,石頭之類的小玩意。一隻展翅欲飛的淺黃蝴蝶被放在枕頭旁邊,可以看得出主人對它的喜愛之情。一朵比較精致的淺黃色珠花同蝴蝶放在一起,四顆圓潤的珠子中間襯著一抹殷(yan1)紅,延伸出幾根顫顫巍巍的觸角,十分漂亮可愛。小晚走上前去,拿起珠花和蝴蝶,細細的摩挲,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卻讓我覺得鼻尖一陣發酸。看了許久許久,他猛地握緊拳頭,轉身朝門外去,我連忙跟上。走到空地中間的時候,他突然站定。“姐姐,”他的聲音很輕很輕,“你是靖王妃,是嗎?”我怔然,在他定定的目光下,微微點頭。他看了我好一會兒,忽然扯出一個蒼白的笑容,“姐姐,你會幫我的,對嗎?”我滯住,隻聽他的音調陡然便高亢了許多,“我真後悔!我為什麼要帶你回來!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娘親不會死,杏兒不會死,雲叔……王大娘……鄭家哥哥……他們都不會死!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為什麼要出現在這兒!你不是王妃嗎?不是地位很高嗎?你不是應該待在那高高在上的王府嗎?!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他們還活得好好的,他們……”他說不下去,我也再聽不下去。那一刻,天地寂然。看著那張明明稚嫩依舊卻已經隱隱帶了恨意的蒼白的小臉,仿佛一下子便失去了全身的力氣,身體不受控製的晃了兩下,我捏緊手中的包袱,手臂上的傷又開始劇烈疼痛起來,卻尚及不上心中的疼痛。愧疚感不可抑製的湧上心頭,將整個意識淹沒。是啊……要不是我出現在這兒,他們還活的好好的……即便是被叫成野人,即便是失去了身份地位,可是他們還活得好好的……這麼多年的安居樂業,因為我的到來,一夕之間,轟然破碎。這麼多條人命,皆背負在了我身上……“姐姐,”無言對峙良久,他突然軟了神色,幾步上前,麵上帶了些淒切的哀求,“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這麼說你的,我錯了……姐姐,你原諒我,你原諒我……”我怔怔的看著他,失去了所有言語。“姐姐,你幫幫我好不好?你可以幫我的,你有能力幫我……姐姐,我求你,幫我,我要報仇,我要報仇!!”淒絕的聲音回蕩在耳邊,飄散到四麵八方。那一天天色陰沉,沒有風,而我在這個八九歲的孩子身上,看到了比天空更甚千百倍的晦暗。心裏一陣強烈的悲哀攻城占地,襲卷每一個角落。他還這麼小,卻已經失去一切,學會了仇恨,學會了審時度勢,學會了……利用。而這一切,皆是因為我。他依然拉著我的手臂,固執的仰頭看我,目光哀求。一片寂靜裏,我聽見了自己極輕極輕的笑聲,蒼涼感如蜿蜒的毒蛇般蔓延上四肢百骸,“好,我幫你。”我幫你,我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