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眼望,吳隨原不過窮酸秀才:滿頭銀絲;長三寸的花白胡須,於下巴頦下聚成尖尖的一小撮;穿了件灰不溜丟的黯藍舊衫,領扣早已失蹤,袖肘也顯見磨破。臉上爬著重重的皺紋,頭發蓬亂,完全是副潦倒模樣。
惟粗疏眉毛下的那雙眼睛炯炯有神,使他的表情機警睿智。嘴角帶了一點不深的笑容,又流露出讀書人特有的大度斯文。
接踵而來的噩耗並未將這位年近花甲的儒生擊垮。
與久遠之前相比,他不過老了一圈,脊背也隨年歲的增長稍有傴僂。
水螅歎息道:“救援來遲,累大人受苦了。”
“老夫自認身強體健,沒想隻在牢獄做過數日粗活就如此不濟;當真是歲月難饒人,不中用了!”吳隨原微微搖著腦袋苦笑。
讓座奉茶,水螅溫言勸道:“普通勞役也罷,暴室豈是人待的地方?俗語謂平安即福,僅削官了事已算蒙天所佑,大人切勿妄自菲薄。”
“劫後餘生,老夫也作如是想。”吳隨原低咳一聲,頗有苦中作樂之意。“男人皮厚肉粗,縱在暴室亦不打緊,頂多累著些。”壓下音階,他語調更沉,“兼之邊疆地遠,不怕京中閑話——隻可憐拙荊和小女……”
老秀才的每一道皺褶中都藏著擔憂和憫意。終究無語凝噎。
沉吟半晌。手指輕撫木牌紋理,水螅輕聲淡道:“北向存高朋,但有相求,未曾推托。即起修書,令嬡行蹤三日必複——大人且寬心。”
“這是哪裏話。”吳隨原連忙起身,“自打領旨外放,左遷途中意外頻繁,小女並丫環玉茹不慎走失;及至江南,吾家上下惟餘八人。多得令兄妹仗義保全,鐵翼(注:吳隨原,字鐵翼)與拙荊方能苟延性命。大恩大德未知何日可報,公子如此自傷,豈非折殺老夫?”頓了頓,他又以微帶鼻音的語調緩緩道,“西冥幽使一路相隨,虎視眈眈,此行凶多吉少。因之特來言明:倘簡氏以諸人安危相脅,必要時請不吝將吳某交出,切勿累及鄉鄰。”
“常言道:好事到底,送佛至西。豈可畏生死而廢救人。某雖不才,猶有一法能保貴方平安。鄙兄妹還想留著臉麵行醫江南,此話煩請吳老休要再提!”語畢。水螅將茶碗擲於地麵。鏗然有聲。
一陣沉默。終於吳隨原朝夜色四合副館主深深鞠躬。
書房外,交涉猶在繼續。
神色恭謹,西冥護法不緊不慢道:“請教神醫,原鎮江巡撫,左遷謫使吳鐵翼隨原大人,可是正在府上作客?”
“確有其事。胞兄曾蒙照顧,脫困異鄉;奈何山高水遠,實難為報。今逢大人出京外調,途經夜色四合,特請至醫館敘舊。”凝肅了如花美顏,屋主寂寂冷笑,“如何?護法可要踩著江南水氏的屍體前去拿人?”
“事有輕急緩重,小人豈敢掃列位雅興。隻是托付在身,懇請神醫多多通融,略行方便——將此物代為轉交。”簡單畢恭畢敬地抱拳回道。
長睫微斂。四合館主姣美的麵容漸次籠上一層疑雲。
未聞反對之聲,西冥護法輕笑著拊掌三下。
鈴音微響。幽暗中隱隱浮出一點鬼火。
慘綠。碧青。毒藥色。是磷光?
水迭瀾努力定睛凝神——猶不及細看。仿佛事先預好軌道,質輕體薄的『物品』已然伴著清悅的音聲晃晃悠悠『飄』到跟前。
抿一抿唇,她不覺伸手去接。卻記得隔著衣袖。
沒有異常氣味。浸過藥水的布料也未見改換顏色。
近旁簡氏哈哈朗笑:“水大夫果然機警醒覺,超乎常人。然吾主天授神權,亦非同一般。冥王法帖向不傷及無辜,還請神醫寬心。”
四合館主心中咯噔一響。是了。
『冥王帖,閻羅令。鬼門腳下開。』
『黃泉迢迢路不遠,彼岸花紅地獄宮。』
『修羅傷,九漓損,朔門霧茫茫。南嵐誅蒼皆薄暮,江南四家盡斷絕。賢門散,隱門折,妖門鬥門悉數亡。二十八年荒庭立,花落誰家未敢言。』
隨著柳雪庭淡出,舊有勢力漸次沒落消亡。豪俠並舉列強割據,江湖一時熱鬧非凡。其時,正是百家爭鳴的柳都三十三年。
狼煙四起。西冥這支政教合一的外族,於群雄逐鹿中猶能異軍突起,兼之戍將翼侯朝中接應,更底氣十足,甚有入主中原之勢。
據傳,製勝法寶一如童謠所述。
但僥幸存活的惟見冥王帖。聽說還是有極少數不幸又大幸接到後者,旋即陰陽永隔。閻羅令就此成謎。於是有人猜兩件是一樣東西,閻羅令不過冥王帖的異稱。也有人依字意推,冥王帖既是請柬,閻羅令應為腰牌;還興致勃勃繪出似模似樣的假想圖——真是浮想聯翩。還有人估摸著冥王帖向外發放,閻羅令則隻對內行使。大致等同兩套暗號係統。林林種種,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