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喀什噶爾
一
全體共產黨員都參加了特別會議。大半年的苦戰,黨員人數沒有減少,也沒有增加,還是15個。
迪化之戰後,連續幾天陰雲密布,雨雪飄落,飛機沒有再來。馬仲英讓各團隨軍阿訇分別給陣亡將士做祭奠追悼,指斥背信棄義的魔鬼俄國佬,安拉決不會容忍這些不信神者阻礙伊斯蘭聖戰。士兵們很快克服了恐懼,祈禱堅定了他們聖潔的信念和必死之心。
在黨員會上,章亞邵彙報了與蘇聯談判失敗的經過,分析了原因;伍英奇則報告軍事勢態:蘇聯軍隊已到達迪化以西,而馬仲英決定繼續圍攻迪化,但主力西進,在昌吉一線抗擊蘇聯軍隊。
接下來的討論變成紛亂而痛苦的辯論,理論、引語、條文、原則,在這裏組不成一個順理成章的推論。章亞邵心裏讚同多數人的意見:不管出現什麼樣的誤會,受了多麼大的委屈,絕對不能與蘇聯打仗,共產黨怎麼能打共產黨?如果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那是局部性質的問題。原則不可動搖隻有全世界無產者的聯合,才能實現世界革命。
蘇聯人犯了錯誤,我們就不能抵製他們?有幾個人意見正相反,伍英奇顯然是這一派的,雖然他用詞比較婉轉。他的軍人氣質使他無法接受過於執著於理論的考慮。既然蘇聯並不把我們看作革命力量,全按所謂“國家利益”辦事,他們背叛的不僅是中國革命,而且是世界革命。
連張培元都能在絕對絕望局勢下奮起抗爭,兵敗後自殺殉國,我們熱血革命青年,難道還比不上一個地方軍閥?
不,不,不能這樣用意氣,用封建時代的概念考慮問題,他想說。但他不知道用什麼語言才能說服自己。他意識到他心底裏隱藏著的最深的恐懼,那是他十年前參加革命後,一直害怕的東西:萬一失去是非的仲裁,不得不自行解釋行為的合理性,他將怎麼辦?他敢於在沒有上級、遠離領導的情況下為事業鬥爭,但不知道怎樣在無法自圓其說時采取行動。主義應當是有包容性,能回答一切問題,解決一切疑惑。一旦允許自己不必說清,按本能感覺行動,輝煌華美的大廈就會像沙塔一般崩坍。
那時候他將被迫孤獨地麵對世界,沒有任何價值標準支持他的存在。那才是恐怖中的恐怖。
爭論進行了幾天幾夜。三十六師備戰的幾天,他們都用在爭論上了。雙方都很激動,像每次路線鬥爭關鍵時刻,理論變成了情緒,情緒牽動論辯。最後主持會議的蔡協春建議做個決議:黨工作組認為與蘇聯軍隊的任何作戰行動都是違反無產階級的國際主義原則的,但是鑒於目前的特殊情況,即介入新疆革命戰爭的這一支蘇聯部隊在鑒別革命力量上犯了錯誤,黨工作組不限製在三十六師工作的共產黨員以個人身份參與三十六師與蘇軍特遣隊之間的戰事,隻要求其目的是保存革命力量,提醒蘇方部隊他們所犯錯誤。
但當這個決議提付表決時,爭論雙方卻沒有一個人舉手。有的人遲遲疑疑抬手,發現應者寥寥,也就放下了。大家這才明白,他們麵臨的,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一個決定命運的關鍵:不僅是三十六師,而且他們個人的政治生命,就此決定了。
章亞邵要求發言。他認為,某些同誌建議的各行其便妥協方案,有機會主義危險。萬一三十六師工作委員會這決議,接受中國革命曆史的審查,不管中國革命用哪一種方法取得勝利,這樣的決議都會受到譴責。
“你說怎麼辦吧?”伍英奇有點著惱,他還沒有受到過如此嚴厲的指責。
章亞邵說:“世界革命不可能沒有蘇聯這個核心,中國革命更不可能,而新疆革命如果走到反蘇這條路上,必淪落為取消主義。”
“那麼我們隻有退出三十六師。”伍英奇不高興地說。畢竟隻有他和參謀部幾個人是直接卷入,難以袖手旁觀,其他人說這說那,都隻是說說而已。但是簡單的“退出三十六師”幾個字,使大家悚然而靜默。
退出這支部隊,他們上哪兒去?不隻是關山遙阻問題,即使在玉門關內,他們也無處可去。革命的勝利,當然也是革命者的勝利,但不靠實力,革命隻不過是空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