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有把自己關起來,而是每天集合到一個房間學習馬克思主義著作。書是大家湊集起來的,大部分是俄文本,有些中文本和英文本,留學俄國同誌作講述,各人輪流講心得,而且盡可能不聯係新疆革命的實際問題,隻談理論。

天很冷,房間中生了火,他們從早晨學到下午,不知不覺中,天已降了大雪。推開門,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曠野與遠處的天山山脈全都融成一團模糊的灰白色。達阪後方基地離戰場相當遠,幾乎聽不見任何槍炮的轟鳴,隻是偶然有飛機引擎的聲音,從遠處響起,似乎會越逼越近。可是不,飛機聲不一會兒也消失了。

風大的時候,他們從裏麵把門閂起來。

路過此地的三十六師官兵,有時會走近院子看稀奇。不知是馬仲英的命令,還是這些人對書本文字的天然敬畏,他們默默地在窗口看著,搭訕地笑笑,然後就走了。他們似乎隻是觀看一群稀有的怪人,帶著善意的好奇。個別人笑的聲音比較大,攪亂了他們學習時的安寧。沒有人去較這個真。冬天,門窗關得很嚴。

直到那天傍晚尕揚跑來。這小子看來是去執行什麼命令,回來路過這裏,也可能是有意繞了一點道,特意來看一看。

他與大家客氣地打了一輪招呼之後,擠到伍英奇身邊坐下,伸手烤火,似乎不經意地問:

“伍參謀長,都聽說你是正宗軍人,在中國大地方,在俄國,上過軍官大學!”

大家突然驚覺起來,伍英奇更沒有搭腔。已經很久,三十六師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來跟他們談話聊天。也不奇怪,大家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個尕揚以膽大包天,專辦各種危險的特別使命而聞名於全師,他一向看不起臨陣畏縮的人,對任何人隻用兩個判別標準:武藝與勇敢。他的臉比馬仲英更孩子氣,但也更有無顧忌的蠻勁兒。

看見大家不說話,他咧開嘴朝全屋笑笑,一邊朝伍英奇那邊擠擠,一邊揚聲說:“跟這些拽文字的人在一起,怎麼也不搭調兒!說不定你自己也是個細腿兒,不敢上陣的料?”

“細腿”是陝甘回族給潼關以東的漢人,尤其是讀書人,起的侮辱的外號。

路過的士兵不知聽說了什麼,擁進門來的人越來越多。也許隻是天晚了,外麵太凍人,擠進來暖和暖和,以前沒進來隻是沒有人帶頭吧。

尕揚看見人多了,更說得興起,“怎麼樣?跟我上陣,見見坦克裝甲車飛機大炮,看看會不會尿褲襠?大參謀長!”

他一邊說,一邊用屁股朝伍英奇那邊拚命推擠。滿屋的士兵為他的話起哄,似乎硬逼伍英奇回答。章亞邵越來越擔心,進屋來的人,明顯有一股敵意,但他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伍英奇在對方一再侮辱挑戰之下,身體僵直起來,在板凳上並住肌肉,不讓尕揚把他擠下地去,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樣頂住是為了什麼。

伍英奇求助的眼神看到了章亞邵,章亞邵向他歪歪嘴,眨了眨眼。伍英奇突然站起來,正在條凳上用力擠的尕揚一個大趴跌,整屋子的人,包括開會的人和擠進來的士兵,全都哄笑起來,有的士兵樂得直蹦跳。

尕揚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訕訕地和大家一齊笑,但他突然轉身,一把抓住伍英奇的胸口,狠狠地說:“好小子!你會閃空兒,你們都是些閃空兒的好漢!真是當兵的,就跟我出去,一刀一槍,別耍嘴皮子!”

伍英奇突然手起,把尕揚的手打開,周圍的人馬上圍上來,把他們分開,士兵們激動地大叫大嚷,這邊的人也在高喊,“不許打人!”全屋亂成一團。

“步鬥,騎鬥,由你挑!”尕揚一邊掙紮一邊高叫,滿臉漲得通紅,“有種的,咱們鬥馬刀。”

一聽說鬥馬刀,士兵們更激動了。有個軍官模樣的少年走上來。迪化圍城之戰,軍官傷亡多,不少年輕士兵最近提拔為連長甚至營長,挎著軍刀,趾高氣揚。他把刀拔出鞘,鄭重其事地捧給伍英奇,說:“用我的刀,你放心,砍腦袋就像裁紙兒。你能砍了尕揚,我的刀,我負責。”而他的一個部下遞了一把馬刀給尕揚。

伍英奇怔怔地看著這群兵痞,沒有接。

“細腿!細腿!”士兵們狂叫起來,那軍官捧著刀,朝身後看,怪笑著。

“怎麼樣?共產黨?”尕揚在眾人圍簇中高聲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