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如此,他們在路上還是遇到幾次截擊,騎兵已經倒下十多人。章亞邵命令一概不予置理,開槍也不還手,直衝過去,衝不過去就繞道。實在繞不過,就留下一個分組吸引火方,掩護核心組前行。
天明時,他們到達喀什城郊,隻剩下二十多人,遠遠少於他需要的人數。
“怎麼樣?”他問尕揚,他特地向馬仲英要了尕揚來幫助組織這次行動,不僅是因為這小夥子敏捷機靈,勇猛無畏,誰都知道尕揚隻要一進入戰鬥,就精神抖擻。而且尕揚最欽佩敢於采取行動的人,不管是什麼行動,不管是跟誰打仗。尕揚現在就很佩服他:一個漢族讀書人,竟敢想出這樣大膽驚險的計劃,並親自上馬實施。
“秘書長說行,就肯定行!”尕揚興高采烈地說。
章亞邵知道沒有退回去另來一次的可能,圍攻喀什的大部隊已經開發,沿著他們剛奔過的道路疾馳而來。
“每組減少兩人,重新分組。”章亞邵看著在晨曦中漸漸像島群一樣浮現出來的喀什城,下了決心。
當陽光從喀拉瑪幹沙漠上直射入他們的眼睛時,隊員們已經在伏地祈禱。章亞邵覺得這次不宜站著旁觀,也和他們一起跪下,這使隊員們很感動。他嘴裏也念念有詞,雖然沒有像大家一樣吟哦成調。
隻是,他不知道該向哪個神明請求佑助。家族已經離他而去,祖宗的靈魂缺乏足夠的神性,麵臨不可預測時,他的焦慮,需要一個上帝注視。但是,能安慰他的一切形而上精神,能撫平塵世煩惱的一切超驗存在,都被他的唯物主義趕跑了。
他第一次感到謙卑的必要。先前,哪怕在最困難的日子,在伊犁被困於大西忠間諜案,或是城南被轟炸之時,他總認為挫折是暫時的,成功是可爭取的,現在他才明白人事的最根本的規律是不可為。他周圍的這些年輕人有福了,從小有上帝注視,在上帝麵前他們能心安理得地承認自己的卑微。而他已經太晚了,他太成熟的頭腦已經無法接納一個超越理性認識之外的存在。“掌握了曆史進步規律的無產者,是無所畏懼的。”而他現在才明白,能畏懼,能承認自己軟弱,這才是至高無上的慰藉,人生苦難之中最重要的享受。不然,就得像他現在這樣,孤獨地走向不可知的下一刻。
他感到很悲哀。而半個太陽已經在遙遙抖動的半弧地平線上飄起,一層層地翻卷奇幻色彩,整個漠地像孩童搭玩具的沙地,在沉沉陽光下隨建隨滅。喀什城內上百個清真寺,響起了悠悠鍾聲,似乎他能聽到幾千人早禱的聲音,從輝煌的艾提卡禮拜寺升起。
他們用早已準備好的服裝換了裝,還沒長胡子的少年罩上了麵紗,很快他們就混在進出城門的男女人群之中。
守城的維吾爾士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在一個個檢查進城的人。他們有一半人懷裏藏著手提機關槍,太大,很容易被看出來。章亞邵正在緊張得不知怎麼辦才好時,尕揚把他前麵受盤查的大胖維族婦女一推,正好推到士兵的刺刀尖上,那女人捂著胸口大叫起來,士兵驚惶地拔出刺刀。刺得不很深,但血噴了一身。女人倒在地上,城門口登時大亂,人群亂跑亂叫。在城門台上值班的軍官趕過來,好不容易整頓了秩序,幾個士兵把受傷的女人抬走,另外幾個士兵把犯過的軍士繳了槍押走。
等城門口恢複秩序,他們已經全部進了城。
英國領事館很容易找:唯一的維多利亞式洋樓,花園裏鬱鬱蔥蔥,在這平頂土屋的城市,氣派十足。門口站著兩個紅布裹頭的錫克族士兵。章亞邵在上海大學接受最早的革命訓練時,對英租界的印度警察很熟悉。他們很忠誠,但從來不必有主見,好對付。
他讓尕揚帶第二組在西側先開始進攻,翻過帶金漆矛尖的圍牆,衝進花園,留一半人在牆外狙擊。
機槍猛地像狼嚎一般吼起來,寧靜的英國領事館突然亂成一團。衛兵端著槍從屋子裏衝出,朝受攻擊的西側花園狂奔,樓裏傳出英語的怒吼聲。守門士兵急急忙忙想把虛掩著的大門打上閂,此時章亞邵帶的第一組從街後躍出,迅速擊斃了守門士兵,推開正門直衝進領事館。
已經被機槍火力壓製在花園草坪上的衛隊看到正門被衝開,才知道上了當。他們跳起來想往屋內撤退,但領事館裏的人已經把屋門緊緊關住。攀在樹上的尕揚槍法奇準,無路可逃的衛兵像狂風吹折枯枝倒在門前。
樓房的窗口向外猛烈射擊,但突擊隊已經衝到窗下,很快就用手雷清除了幾個房間,從容不迫地攀了進去。第二組衝入樓房後,馬上守住了窗口,把領事館變成碉堡。東土耳其斯坦的守城軍被城內突然而起的密集槍聲打蒙了,到此時才發現是英國領事館被襲,潮水般的士兵從各條街狂衝過來。可能是怕誤傷英國人,幾乎無火力支持,許多士兵被機槍掃倒在街上。
第一組在逐房間消滅抵抗,而章亞邵帶著核心組衝進二樓的領事辦公室。出奇寬大的辦公室裏沒有一個人。尕揚衝進一旁的臥室,在床後麵找到發抖的領事夫人,一把抓住頭發揪了出來。她剛要掙紮,被尕揚的尖刀嚇住了。尖刀順著她的頭頸劃到她雪白的肩膀和胸口,尕揚禁不住在她的乳溝中淺淺地劃了一道,她馬上狂叫起來。
領事這才不知從什麼地方走了出來,正正堂堂地走到二樓圍廊上,一清二楚下了命令,叫領事館內的人停止抵抗,全部繳械。
而在這同時,章亞邵找到了機要室,踢開門衝了進去,有個人正在燒檔案,章亞邵一把把他推開,用馬靴踩滅了火,把文件摟了出來。他轉身發現裏間的電報室還在嘟嘟地響,正在發電報的報務員停止工作,舉起雙手站起。章亞邵命令他繼續發報。
“發什麼?”電報員戰戰兢兢地問。
“說中國軍隊第三十六師突襲喀什英國領事館,綁架了領事和夫人,正在殺人。”章亞邵用英文說。
“不敢。”電報員迷惑不解。
“叫你發你就發,”章亞邵吼起來,“不斷重複,不許停!”
來救英國領事館的喀什軍隊已經在翻牆,掩護火力把窗玻璃打得砰砰直掉。圍牆鐵尖上掛滿了屍體,軍隊已經衝進花園。手榴彈爆炸震得屋子直搖晃。眼看領事館守不住了。
奴才!章亞邵鄙夷地想,用這麼大兵力救英國主子,喀什城還要不要?
尕揚奔了過來,章亞邵朝他點了點頭,他衝到窗口,朝空中連打三顆信號彈,過了五秒鍾又打三顆,再過五秒鍾又打三顆。立即,喀什四城槍聲一片,追擊炮彈在城頭爆炸,煙塵騰起。進攻領事館的軍隊猶豫了一陣,繼續打了一陣槍,就停止了進攻,留下一院子散散亂亂三個方麵混雜的士兵屍體。
章亞邵走到依然呆坐著的領事身邊,告訴他可以開始救護傷員了。
領事憤憤然站起來:“國王陛下政府原先還想邀請馬仲英將軍到印度暫住,現在看來不必了。”
章亞邵客氣地說非常感激。他真的很感謝:他原想借這次冒險同時達到幾個目的,現在收獲竟然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