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34年3月1日,馬仲英軍隊撤出鏖戰半個多月的吉昌戰場,部隊損失巨大,但主力沒有耗盡。兩天之內,隊伍轉入達阪基地。
陣地戰加左右突擊,對抗蘇軍與盛世才軍的夾攻,使這從不知疲倦為何物的小司令也垮了。當他出現在章亞邵麵前時,應是已經連續幾夜沒有睡眠。他形容憔悴,時不時劇烈咳嗽,胸腔像風箱一般呼哧直響。他吐出一口痰,章亞邵隱約看到痰裏帶著血。
“別看。”馬仲英說,一邊用腳把痰擦到灰土中。章亞邵看到他的馬靴也磨破掉了漆麵。三十六師的供應後勤至今沒有很窘迫,隻是馬仲英忘記了他一向軍容整潔的好習慣,顧不上了。
“仗沒打贏,你們很高興吧?!”馬仲英劈頭就是一句。
章亞邵一下子愣住了。馬仲英雖以赤誠相見真情實意贏得幕僚忠心,卻是很明白人人都有一點兒自尊,話隻能說到一個分寸。心照不宣而不便說穿的事,他一向能隱忍不說。直接點出這種重大關節,或許是他們主客關係變化的信號。
章亞邵正色說:“三十六師的事業,就是我的事業。”
他倒希望馬仲英聽懂這句話的影射,或許大家清楚利益所在,反而不會互相抱怨。但馬仲英隻是重新臉上堆滿了笑,說:“那就好,那就好!”
屋子外麵部隊突然嘩噪起來,哭聲和叫聲混成一片。從窗口可以看到有的人在大呼奔走,有的在抱頭痛哭。馬仲英呆呆地看著這情景,沒有下令去禁止。章亞邵也明白這是後衛部隊剛派人來報告的事已經被部隊知道:蘇軍把抓到的三十六師俘虜五百多人,全部槍斃於陣前。
這是有意激馬仲英回身去繼續作戰,章亞邵想,他們不希望馬仲英主力從鉗形攻勢中逃脫!
他看見馬仲英在窗前,已經淚流滿麵。他還沒見到過這個膽敢豁出幾萬人命打一仗的回民小司令如此感情脆弱,不過也許是他自己的心硬了,也許是他作為一個職業革命家,成熟了。
“師長,”他走到馬仲英身邊,心平氣和地對他說話,像以前給馬仲英教馬克思主義理論一樣耐心,“要找一個能掀波瀾的地方,在甘肅新疆這種死胡同裏,死絕了也沒有人知道。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包括中國,知道你在這裏苦戰。任何消息都是無法證實的混亂傳聞。”
馬仲英迅速用袖子擦了一把淚,轉過身來。
“你還是認為下南疆比回甘肅好?”
“南疆剛成立東土耳其斯坦共和國,這是天賜給我們的良機。莫斯科、迪化、南京,都想盡快打掉這個分裂國,不讓中亞突厥區火勢蔓延,但誰也夠不著:俄國人可以從哈爾克山口直接進兵,隻是怕喀什的英國領事館大叫大嚷,搞成外交事件;蘇聯正想跟英國結盟對付德國;隻有你能做這事,而且能借英國人之口弄得全世界知道。”
馬仲英坐了下來,肘頂著膝蓋,手撐著頭,痛苦地思考。這種細膩的政治動作,對他來說太困難了一些。章亞邵也不能把南進打維吾爾人的他們幾個人心中的目的給他點出來。
“你們共產黨不能打共產黨,我們伊斯蘭也不能打伊斯蘭。”馬仲英說。
章亞邵明白馬仲英是拿他的話來嗆他自己。共產黨到時候也能打共產黨,正如伊斯蘭一向打伊斯蘭。現在不打蘇聯共產黨而轉過頭去打無冤無仇的南疆伊斯蘭,不過是揀軟的欺而已。
但他隻是說:“那就回甘肅打馬步芳,搶回河西張掖那塊窮地方。”
馬仲英微笑了。章亞邵喜歡這個已失去了天真純樸的馬仲英,現在他們說話方便多了。直來直去是很累人的說話方式。
“那些大阿訇,袍哥頭,都是土包子,”馬仲英感歎道,他站起來,熱烈地握章亞邵的手,“我也是土包子一個。我怎麼覺得你像個一言定三分的諸葛亮,我比阿鬥還要笨。”
恍惚之間,章亞邵覺得自己依然像個兄長,麵對魯莽而誠懇的小弟弟。他立即警告自己:這個小子,幹什麼事都是誠懇的。誠懇是他駕馭人的資本。馬仲英可能自己也不明白這一點,不自覺使他表演得更真實;而他,他是搞政治的,搞政治隻有事事明白其中的利益所在,才不至於害己又害人。
如果蘇聯人想到他們1927年在北京,1928年在廣州兩次被襲,就會明白政治其實不需要創新。
“你記得盛世才用大西忠做的文章?”章亞邵問馬仲英。他們正並肩走去開軍事會議,討論下一步的方針大計。這個年輕人比他幾乎高半個頭。
“這婊子養的盛世才是個痞子,怎麼下流他就怎麼來。”馬仲英氣鼓鼓地說,“纏上這種無賴,永遠也說不清了。”
“你記得他手中還有一個什麼土耳其中將凱末爾?”
“怎麼說?”馬仲英停了下來。去年6月他一時心軟,放了這些人,他很不喜歡聽別人提起這件事。
“放心,這次我們會學乖一點。”章亞邵說。
早春三月,新疆卻依然到處見到雪,隻是沒有像冬天那麼整潔。路麵被人馬踩得泥濘不堪,光禿的樹枝在寒風中抖索,而天空依然是那麼陰暗。
“這事你交給我,不用在會上討論。”他對馬仲英說。
如果你盛世才會耍流氓手腕,那就讓我們看看誰更流氓。
四
1934年3月6日拂曉,盛世才軍在蘇聯軍配合下,向達阪馬仲英的大本營施行總攻擊。飛機15架以迪化為基地,由晨至午向馬仲英軍陣地穿梭轟炸近百架次,幾乎把達阪陣地夷成平地。但是盛軍衝鋒時,依然受到馬仲英軍的頑強抵抗,雙方在達阪一帶相持了幾天。
此後,飛機偵察報告,說是在達阪的隻是少部馬軍,大部分部隊沿東疆哈密大道向甘肅撤退。盛世才對馬仲英撤出新疆毫無必要反對,他隻是不明白馬軍為什麼要在達阪如此不顧犧牲頑強抵抗,好像隻是在證明馬仲英的敗軍,猶足以擊敗盛世才軍。
幾天後他接到報告,才明白東撤甘肅的隻是三十六師的傷病員、文職人員、編餘人員,馬仲英的主力以騎兵部隊為先導,越過覺羅塔格山,直奔南疆焉耆、庫車、疏勒,離達阪已有上千裏之遙。盛世才明白他已經無法從迪化一帶出發,趕上馬仲英。
南疆的東幹回族,已經起事迎接馬仲英,而大批維族、蒙古族、印度族難民,正向東土耳其斯坦首府喀什擁去。
章亞邵隻要一個連的兵力跟他行動,其餘部隊,由尕揚黑鷹團長帶領,半夜後再出發。
這一夜月明星稀,好天氣終於來到新疆。夜裏雖然還是冷寒徹骨,但月光照得地麵,比白天還親切些:白天,這無窮無盡的荒漠之路,錚錚發亮,刺得人眼睛疼痛。月光底下,遠處的雪山浩浩蕩蕩,有如銀色的象群,狂奔騰躍,卻無聲無息,隻聽得見馬蹄打在地上憤怒的節奏。融雪季節已經開始,但喀什噶爾河床還沒有被春水灌滿,正好讓他們能沿礫石鋪滿的河灘疾馳,避開大路上各種各樣的軍隊或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