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不意外,桌子後麵坐著滿臉笑容的阿普列索夫,另外還有一個中國軍官,臉色陰沉沒有絲毫表情,長著兩撇小胡子,他立即明白那是盛世才,終於有了個三方聚首的機會。

阿普列索夫沒有站起來,隻是揮揮手說:“你好哇,瓦西裏,你一點沒變。”他似乎挺高興。

他微笑了一下,點點頭。這個阿普列索夫真是一點沒變,好像比先前還年輕了一些,臉上坑坑窪窪的地方似乎平滑了一部分,或許是開始發福了。

盛世才沒有表情,陰著臉,叫人為他難過。

章亞邵坐下後,阿普列索夫親切地說:“聽說你組織了一個陰謀集團。”他的口氣很隨意,像勸小孩把事情講出來的母親。

“絕對沒錯,反蘇暴動集團,叫作四一二。”

“誰委任你的?”

“列昂·托洛茨基同誌。”

阿普列索夫語氣非常驚奇:“托洛茨基主義陰謀集團?!”

他立即糾正此人的俄文形容詞:此人正在暗示誘供,他明白這次他打中要害了。

“不是托洛茨基主義的,而是托洛茨基親自委托組織的。”

那人愣了一下,隻好接下去問:“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受委托的還有誰?”

“這個問題我隻能向盛世才督辦或斯大林同誌本人講,不能說給其他人聽。”

阿普列索夫臉一下子變成鐵青,幾乎要罵出聲來。

可憐。他悲傷地想,塔妮婭,我們的塔妮婭小美人,現在想必也變成個胖胖的俄國婦人了,手臂伸出來像個發酵的麵團兒。

阿普列索夫終於吼了出來:“你還在搞陰謀!”

他沒有回答。盛世才卻站了起來,沉默地走出去。阿普列索夫停止了咆哮,想想,也跟著走了出去。出門前狠狠地朝他瞥了一眼。

他坐在那裏,閉著眼。他很高興他和老同學有了個清賬的機會。他料想他們不會再見麵了,他們已經互相太了解,了解到不可能再站到同一條戰壕裏,他們隻可能是你死我活的關係。應當說,阿普列索夫是他真正的政治老師,革命事業上的兄弟。他們的告別是悲哀的,也許一切的起端就種下了悲劇種子。

他又被帶走,這次是帶到一個中式的小院,高高的廳堂,雕花的棟簷,精鏤細刻的紅木床架,嵌格的窗子。一切都那麼寧靜、平和,不像俄式大房間那種金碧輝煌的喧鬧。書架上裝滿了書:線裝的中文書,有一股沉著的幽香。來搭脈問診的是中醫。衛兵還是兩個,不過換了兩個沉默寡言的漢人。最使他吃驚的是有好幾份報紙每天送來,迪化本地的《新疆日報》,上麵用花邊框出盛督辦訓語。原來這已經是1937年4月。

而且報紙在歡呼新疆革命的又一偉大勝利,看來他錯過了一段熱鬧好戲,落幕前的又一段全武行。馬仲英殘匪在南疆又掀起叛亂,被省軍徹底消滅,除少數匪魁投奔帝國主義外,全部就殲。

送進來剛沏的茶,他揭開蓋,輕輕地吹開正在伸展的葉子。龍井!可不是!就是龍井。他細心地觀察香氣馥鬱的葉子。伍英奇在不在那逃竄的少數匪魁之列?報上沒說。隻有—處:“少數人穿過大紅柳灘之南的昆侖山口,逃入英屬印度克什米爾。”他長長地吹了一口氣:就留著他一個人在新疆唱完這出戲。

寬大的書桌上放了一架俄文打字機。他坐下就打起來,一點不需要思索。

他已經看到新疆在興奮起來,激昂起來。學校騰空做臨時監獄,操場卻成了永久刑場,馬背馱來潔淨的黃沙,鋪一薄層就能蓋住血跡。被捕的人雙手反剪捆在馬背上,日以繼夜地解到迪化來,而各地機關部隊人民團體紛紛開會,一致擁護,熱烈支持肅清反革命陰謀集團。

他並不在為任何人做打手,不管是盛世才還是哪個蘇聯人,恰恰相反,他覺得他們是在給他做劊子手。既然他沒法改變這棋局規則,他就把規則推演到最極限,勝者,敗者,外加裁判,看最後還有誰能笑得出聲。

他明白人類不會被他這麼一搗就此大徹大悟。自從世界墮入霸道,人人必須做無賴才能生存,像蟲子一樣扭打成一團,翻起也是過癮,壓倒也是過癮。

直到沙變成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