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代表新疆政治監察保衛局審問你的反革命罪行。

我知罪,我坦白。我組織了陰謀集團。

什麼?

四一二反蘇大陰謀暴動集團。

什麼?

四一二集團。

對話突然停下了,對麵的人似乎不知怎麼問下去,一陣慌亂的腳步,人們匆匆地走進走出。他沒有必要跟著慌亂,他隻是閉著眼睛,除了手指尖和腳尖尖有點發麻,除了心跳略為快一些,他沒有什麼不適的感覺。他隻求這些人繼續讓他說下去,繼續有人聽他說。這個目的是能達到的,他們現在已不敢讓他停下來。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早就不會計算時間了。不必算,有人在計算,有人在著急,有人在生氣,那就夠了。

然後桌子邊的燈移開了,他終於看見,桌子後坐著一個人,俄國人,不認識。

你為什麼目的組織陰謀集團?

在新疆暴動。殺蘇聯人,奪取新疆。

燈又啪的一下打開了,目的是讓他閉上眼睛。門打開又關上,每次門打開時,他能聽到隻字半句的俄文,好像有幾個人在爭吵,而且吵得很凶。

又過了很長時間。

有人在他背後說了一句:“你可以休息了。”

他的身體突然抽緊。難道又要回到那個決然無語的黑暗中去?像有人扼住喉嚨,他猛然啞叫起來。但後麵那個人很親切很關懷地說:“你好好休息,我們過幾天再談。”

布條重新給他包上。其實不用,他已經疲倦地閉上眼睛。他被扶著走進汽車,過了許多街道,最後到了一個地方。布條解下時,他看到他到了一個很奢華的房間,有點像莫斯科阿爾巴特街上的豪華旅館,隻是厚重的藍天鵝窗簾,把窗遮得嚴嚴實實。房間門口站著兩個衛兵,俄國人,徒手,好像沒有武器。

屋子之寬大,家具之精華,使他突然明白他全身很臭,已經多少時間沒有沾到過水。

來了兩個人,先把他帶到浴室裏,給他仔細理了發。剪下一地板的長須長發,他看到有一大半是白的,灰黃的。他在鏡子中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摸到一臉鬆弛的皮膚,他不覺得這皮肉與自己有多大關係。

來了兩個人,端上牛奶和剛烤好的金黃的麵包。

又來了兩個人,醫生和護士,檢查他的身體,把他來回翻動,弄得他很痛。他幾次大聲呻吟起來,這一天的事情太多太雜,他受不了。最具威脅的是那兩個衛兵!一直盯住他,連他上廁所也緊盯著,打開門看著他。

而且床太軟,睡下去身體就埋得看不見了。他不知道這樣的床怎麼能睡覺。

他夢見一個女人,他多年來第一次夢見女人,自從他投入西北軍旅以來。那女人輕聲輕氣地唱著一首很溫柔的歌,熟悉的俄文歌,在那田野的小路上,等著你的姑娘。歌很純潔,那女人做的事不純潔,與歌完全兩樣。不僅不純潔,而且很下流。他躲到獄房的黑暗中,他躲在惡臭的屎坑邊上。可是沒用,這個女人是他從來沒有想到的下流,她的頭發披散在他肚子上,癢癢的。

他叫了起來,推開那個女人。

房間裏燈半明半暗,他的腿纏在柔軟的被子上,剛換上的襯褲濕了。房間裏隻剩下一個衛兵,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他想上廁所,這衛兵又跟了上來,他憤怒地叫起來:“不許跟著我!”從門口奔進穿白大褂的醫生和另一個衛兵。

做噩夢了?醫生說的是俄文。

他沒有回答,醫生按了一下他的脈搏,把燈撚大一些觀察了一下,推開他護住下部的手。醫生笑著說了一句不清不楚的話,就離開了。而他,羞恥地閉著眼睛,全身發抖。

他又躺下了,但再也睡不著。全身的記憶正很不舒服地爬回來,他突然想起他已經幾年沒想起母親,母親柔軟的鄉音攜帶著的一切羞愧和苦惱,他第一次想知道母親是否還活著。

他開始感到害怕,他不能再閉上眼睛。床旁邊有個收音機。他伸手打開旋鈕。衛兵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走過來阻止他。一個俄文的聲音突然大聲響起,嚇了他一跳:

以維辛斯基為首的蘇聯大審判團今日在莫斯科莊嚴宣判——

過了幾天,他又被叫去問話。雖然又蒙上眼,他知道就在同一棟房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