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迪化(1 / 3)

第五章 迪化

第三次接近迪化,他才最終走了進去,而進去後就沒想再走出來。

他是在一個漆黑的無月之夜進入迪化的,什麼也看不清,吉普車燈光隻照出前麵的一小截路麵,餘下的隻是一大團黑影。從迪化的街道走進迪化的監獄,一樣的接近純淨的黑色。

他早就明白他無法保守任何秘密。不是受不起刑,而是他沒有必要對任何人忠誠:沒有一個政治集團需要他的忠誠,更妙的是,沒有一個人需要他的忠誠。

他在迪化的對手們不了解他已被純化為孩童般的心靈,誤認為他是新疆沙漠上最危險的狐狸。

1934年6月7日,紫泥泉子之戰後整整一年,他們在圖嚕噶爾特山口送走馬仲英一行,此後章亞邵就病倒了。軍醫說不出是什麼病,撤離喀什前,在英國醫生那裏也檢查過,一長嘟嚕拉丁詞,都是沒有中文對譯的,或許中國人根本沒有這些病。

伍英奇現在是公務繁忙的人了,他是俄國人欽封的參謀長,整個三十六師的移防與重建工作,全落在他身上。幾個團沿南疆最南端,在塔克拉瑪幹沙漠與昆侖山之間,一線兒撒開。

南疆南緣本是條死胡同,從於闐向東兩千裏,沒有任何道路,也沒有居民,大山懸崖如刀砍的北緣直接連著大漠,沒留下任何餘地可讓人通過。敵軍在喀什到莎車之間把住任何一個山口,就穩穩地紮住了袋口,三十六師這條受傷的狼就此進入了可以養一養傷的陷阱。

師部在和闐安頓下來後,章亞邵開始靜靜地養病。名義上他還是秘書長,卻沒有任何工作給他做,他也不想做任何工作。整個秘書處已經沒有一個人,跟俄國人的聯係已不再經過他,他也沒有任何興致去聽有關的會議。歲月沿著昆侖山的峰緣寧靜地滑過,雪線越畫越低,迅速蓋滿腳下,又漸漸退走,慢慢升了上去,而雪牆上,整齊的陽光被高山的峰巒切割成碎片。

當喀爾喀什河又重新流淌著昆侖山的雪水時,章亞邵的體力漸漸恢複,有時甚至能騎上馬到附近走走。哪怕在這群山糾結的不毛之地,也有綿羊在遠離氈房的坡地出沒,長久不動地在啃噬石塊間細弱的幾根草。這地方比他們出發的河西強到哪裏?流了多少血到此地立足竟要感恩戴德?兵營裏的士兵突然歡騰起來,說是馬仲英從蘇聯來信了,信是喀什俄國領事館的外交郵袋寄來的,大致上每個月都會有一封。沒有其他途徑來信,章亞邵不知道信中有多少是馬仲英自己的話。當初馬不解鞍的河西回族少年們,現在都是老兵了。伍英奇把他們絆在操場上,名為練兵,實為不讓他們惹是生非。虧得有馬仲英信件的幫助,至今還沒有軍心不穩的跡象。

每天傍晚時分,伍英奇總要來看他。有一次伍英奇問他,是否想回到江南去。章亞邵苦笑地搖搖頭,說誰能從這死胡同跑出去?伍英奇拿著望遠鏡看了半天南邊的雪山,若有所思地說:聽說喀喇昆侖山口夏天能夠穿過去,十多天可以進入克什米爾,大部隊雖然難走,用一個騎兵班,穿過大紅柳灘,能找到通路。

這是條好退路,萬一。

那就把萬一留給你們吧,章亞邵說。

明顯,盛世才是個做事極為耐心,到可下手時絕不手軟的人。新疆王的位置缺和闐這一角,他是坐不安穩的。目前三十六師在南疆駐紮,是俄國人的庇護,他隻能忍受,哪天俄國人眼神顧不過來,盛世才就會不客氣地吞掉這囊中物。

不過三十六師的前途現在不需要他考慮。他心裏想的是盛世才將如何跟他算賬,俄國人將如何跟他算賬,他們有分賬,有合賬,他們對付他這個沒有任何武力後盾的人,完全不必有任何顧忌。

他不相信他能跑得了。而且,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他沒有跑的想法:回到內地,回到江南?那綠樹芳草像上一世的回憶,淡漠而遙遠,海市蜃樓缺乏吸引力。他內心的注視投於這個舞台,他稱之為使命。這出好戲,他還剛摸到戲理,遠遠沒有進入終幕。

“我想在這裏就有人奉命監視著我。”他冷不丁兒說。

伍英奇把臉轉開去,說起其他事,沒有回他的話。他心裏咯噔一聲,回聲悠遠地響。

“總有辦法瞞過去,”伍英奇在繼續說,“說你跑入大山,不知下落,就行了。”伍英奇的口氣似乎是真誠的。

他不必讓朋友們為難,他想,他等著鑼鼓重新響起,催他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