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天上午,伍英奇來到他的房前,他和往常一樣,躺在帆布椅上,戴著墨鏡,對著遼遠的群山,思想一片空白。伍英奇坐到圍廊欄杆上,一聲不響。
“來請我了?”章亞邵說,頭也沒抬。
伍英奇歎口氣:“迪化來人,調幹部去參加盛世才的六大政策學習班,點名要你去受訓。”
章亞邵拉開身上蓋的線毯,站了起來,“我這就去準備。”
“我不能看著讓你入虎口。”伍英奇說,“阿普列索夫幫盛世才成立了政治保衛局,新疆契卡,這一去凶多吉少。”
章亞邵沒有應聲。他回到房子中去整理自己的東西去了。
他們沒有走天山南路。汽車從喀什往西進入蘇聯,從伏龍芝繞阿拉木圖,轉個大圈子,走了好幾天,最後從伊犁回到新疆。顯然這是為了安全,怕在天山南路被人劫走。
沒有人會來搭救他。
汽車又駛進了礫石奇崛的河床,瑪納斯河像當年前那樣淺平而湍急,車輪在水流中一顛一晃,更看不清楚河水怎樣消失在廣漠無邊的古爾班通古特大漠之中。對於車,河在流;對於河,大漠在走;對於大漠,誰也沒有動一步,它是唯一絕對的尺度。
押送他的軍官和士兵,都是高鼻深目皮膚黝黑的中亞麵孔,相互之間說的是一種章亞邵不懂的語言。但當他們在黑夜裏駛進迪化時,那個軍官突然用漢話說:“對不起。”
他手裏有個黑布條,章亞邵一點不覺得驚奇。
他順從地讓他們紮上眼罩。黑夜,黑眼罩,再加上閉著眼睛,他一點不帶光亮地進了征戰多年想走進的城市。
他被引著走過好多道門,一道道門在他身後關上,鐵鎖哐啷啷直響,進房和走廊似乎很寬廣。最後一道鐵門猛然關上後,他的腿馬上碰上了磚砌的床。
他伸手拉下捆在頭上的黑布,一樣,這監房是漆黑的。
他安心地躺下來,馬上就睡著了,他很久沒有如此好睡,連夢也不做一個。
這本是他該來的地方。
二
他似乎又回到伊犁和喀什兩次準備接見的等待之中。他知道這次等待的時間會更長一些,他沒想到在這次等待竟然把時間本身給丟失了。他想了很久如何迎接老朋友的話頭,等得時間太長,重複次數過多,竟然不想再說。
很長時間,沒有一個人來看他,甚至獄卒也從未出現過。
獄房隻有一方小小的窗,開在比手伸起還高得多的地方,他爬上床,踮起腳尖攀到窗台,才看到肮髒的玻璃外邊是一個窄窄的胡同,不到三尺寬,對麵卻是棟灰黑的高牆,從窗口完全看不到邊緣,不知是監獄的邊牆,還是另一座監獄。
他的小窗玻璃前有鐵柵,即使他能貼附在牆上,拆掉鐵柵,打碎玻璃,他也沒有爬出去的可能:窗洞太小,石牆太厚,他的身體不可能通得過去。
水泥砌的石縫極為厚實,沒有工具絕對無法挖動任何一塊。他抓破了指甲,幾乎沒留下任何痕跡。
況且,他並沒有越獄的願望。他考察一下,為的是絕了逃跑的衝動。
獄室內簡單到人能想象的最簡單的程度:床是石砌的,隻比地麵略高,上麵鋪了幾條木板,一床單薄的被子,已經睡得皮革般硬,氣味比生皮還難聞。便池就砌在床的一頭,像豬圈一樣,通過一條窄縫接到下麵臭氣熏人的糞池。他小便的時候,聽得見尿流曲折拐彎地流向一個叮咚響的地方。
他曾經長時間地把頭貼在肮髒的糞池邊,傾聽共用這個糞坑的人類的聲音,他等了很久很久,耳朵幾乎膠在糞汁淋漓的石塊上。
沒有任何其他聲音,連他的排泄物也是孤獨地在發酵,發出單獨的惡臭。
他並不想與任何人有任何交往,他隻是為了斷絕自己交往的衝動。
獄房是長方形的,一大半是床連糞坑,一小半是伸腿的地方,沒有桌子,沒有任何走動的餘地。牆卻非常厚實,他拍打過牆,沒有任何回音,似乎這獄房是個洞穴,牆有整座山那麼厚。
隔一段時間,他猜想是每一天,會送一杯水,一碗飯,上麵蓋著一些菜,這是唯一的時間標誌,他的自然時間,他的饑餓,他的思睡,不久都混淆了。獄門靠底上有個活門,隻能從外邊打開,空盤得事先放在活門口,鐵門發出巨大的金屬聲,震得他耳膜跳動。但是他很歡迎這聲音,這是世界尚存在,尚在運轉的唯一跡象,人們還記得他的唯一指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