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迪化(3 / 3)

獄房永遠在黑暗之中,窗子隻能透一點微光進來。他曾在窗子的光線中看到自己長得很長的手指甲和腳趾甲,沒有寫字和走路的必要,這些也成了無所謂的事。

他也曾用指甲在牆上劃道,來記住時間,但不久就是冬天,雪把小窗堵得嚴嚴實實的,獄房就整日整夜沒有一點光線,他隻好放棄了日子這麼小的時間觀念,至少季節和年月這樣的間隔依然存在。

他醒來時,發現飯盤已經換過了。他詛咒自己怎麼誤了時間,誤了唯一的外界活動的蹤跡。那個送飯的人幾乎沒有腳步聲,絕對沒有腳步聲,送飯是突如其來的事,取盤放盤的動作極快。往往,他聽到門咣當一響,立即衝到門口,鐵蓋卻已經關上,把他憤怒的吼叫攔在房裏。任他怎麼叫罵,那個人是絕不會還口,或表現出任何情緒。

這唯一的存在者對他如此慳吝,有一度把他氣得幾乎發瘋。他躺在門洞口冰涼的石地上,抓住門洞開啟的一瞬間,立即像狼一般撲上去,一抓,才發現手是假的,非人的黑色,長著一層冰冷的黑皮。

那手嗖地抽了回去,他也再沒有了去等著抓那個手的願望。

可是那個人竟然沒有腳:他從來沒有聽見那人走來時的聲音,甚至換了盤子後他馬上耳朵貼到鐵門上,也聽不見此人走掉的聲音。無法想象的絕對的無,似乎此人根本不用腳走路,或者,更有可能,門外根本不是走廊,而是一個純粹的虛無,他才是虛無中唯一的有。

他遇到流氓中的流氓了:爭辯、毒刑、拷問、逼供、槍斃,全沒有,什麼都沒有。最惡之中的最惡,就是一幹二淨地忘了他,根本不存在、無價值,不值一顧,不值得分神,不值得一揮刀,不值得一發子彈,甚至不值得讓他知道他什麼也不值得。他驚恐地發現他的對手對他的弱點比他自己更了解:最可怕的不是變成一粒沙,變成千萬點沙中的一粒,而是落到沙漠盡頭之外的沙漠之中,消失在一切注視之外。

做個人是挺不容易的事,要憐憫自己。

不需要憐憫,人就不需要社會,不需要理智,甚至不需要活下去,隻消靜靜地落入忘卻。在他長披肩膀的發須後麵,生命凝固住了。

或許他已經被關了一年,或許隻是幾個月,或已有幾年,或許他一生就被關在這裏,根本沒有接觸過別的世界。

隻有一次,在他關押的若幹年月中,隻有一次,他突然聽見一聲叫喚,一個女人的尖叫,不知為了什麼,不知帶什麼情緒,也不知對著誰,叫給誰聽。他狂喜地跳起來,撲到窗前。但聲音沒有繼續,而且從此再也沒有聽到過,沒有上下文,也沒有回應。

這一聲孤立的叫喊,使他痛楚了好多天,使他無夢的睡眠又充滿苦惱的形象,而且幾次大汗淋漓地醒來,隻見到周圍永遠打不破的黑暗,比睡眠更黑。

從此以後,他不想知道任何人的存在。

天地有始終嗎?邵雍說:既有消長,豈無始終。既然一切對他,都是無消無長,那麼他在這黑臭之獄,也將無始無終。

而他在暗黑中已得到另一次生命:他的血管中流的不再是血。

門是怎麼打開的,他是怎麼樣被半抬半扶進入一個房間的,他全無感覺。隻有當一個大燈對著他照來時,他痛得哇一聲大叫,眼睛馬上什麼也看不見了。他雙手捂住眼,眼淚突湧噴了滿麵。

屋裏有人,把電燈轉開去。

然後他聽到一個聲音響起。一個人聲,是的,人的聲音。說的什麼他沒有聽懂,這已經足夠使他狂喜了。

那聲音又重複了一遍,顯然是要他說話。於是他說話了,他說的什麼,他自己都聽不清,那不像人的聲音。但是這麼一應一答也是狂喜,也是神啟。

那聲音忽然狂吼起來。

好極了!好極了!他心裏也喊叫起來。說話的激動使他幾乎要癱倒,他扶住椅子背,繼續吐出語言,就像蜘蛛能吐出絲一樣。他興奮地看到他吐出的音節自行聯成條理分明的意義,結成一串串能讓人坐不住的詞句。他半輩子都在尋找,都在學習正確的,表達真理的詞句,現在他才明白真理在於強迫人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