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斯基的例子特別有趣。他明白,豐富的離題是他作品的一個固有特色,卻認為這是一個應當擺脫的缺點。而英國現代作家普裏切特就認識到:離題是俄國小說魅力之所在。

19世紀俄國小說吸引我們的東西是什麼呢?……這個被查禁的文學中吸引人的正是其自由,擺脫了我們這種說教和我們這種情節的自由。我們作品中的主人公,從菲爾丁到福斯特……在全書結束時總在追求一個道德的,心理的,或金錢的實際問題。在19世紀俄國,……小說的人物呼吸的餘地比較大。屠格涅夫熟悉英國文學,老說他羨慕英國小說家構築情節的能力,實際上他瞧不起。

這是各說各有理了。英國現代作家福特·馬道克斯·福特有個折中方案。他認為小說情節應當集中,不應當離題,但是“你當然……必須顯得像是離題,這是掩蓋技巧的技巧”。福特的話聽起來有點奇怪,實際上是很有道理的。“讀起來”結構十分緊密的作品往往相當牽強,但散亂無章法也不是最令人滿意的作品,真正的大手筆往往好像信筆寫來,不加控製,實際上“外鬆內緊”,形散神不散。

中國古典小說中“離題”最多的作品恐怕是《紅樓夢》了,筆者小時候耽讀西方偵探小說,第一遍讀《紅樓夢》時,頗不耐煩,覺得賈府那麼多宴席何必個個都寫,大觀園群芳寫詩猜謎與《紅樓夢》主題又有什麼關係,即使是丫頭們的悲劇也與主情節關係不大,而主線——寶玉黛玉寶釵的三角戀愛——老是被打斷,當時我實在看不出《紅樓夢》至少在結構上為什麼是傑作。當然,說《紅樓夢》天衣無縫,完全沒有任何多餘的話,增一字則太長,減一字則太短,這也過分,但我們看到《紅樓夢》的世界正是由這些大大小小主線內主線外的事件所構成的,閑筆不閑,“離題”而仍是敘述的有機組成部分,這是真正的敘述作品傑作的組成方式。

張竹坡評《金瓶梅》中的一個“離題”,竟然是三層的伏筆:

陳敬濟嚴州一事,豈不蛇足哉?不知作者一筆而三用也。一者為敬濟落入冷鋪作因;二者為大姐一死伏線;三者欲結玉樓實遇李公子為百年知己可償在西門家三四年之恨也。

一般來說,西方文論自古以來比較強調情節的整體性和關聯性,這可能與西方重視因果邏輯推理這一思維傳統有關。越出主要情節線索/因果鏈的敘述,一向是遭到苛評的。亞裏士多德說:“在單情節或單線索中,最糟的是片斷式,我指的是情節中的事件,既非或然又非必然地前後相繼。”與此對比,中國小說的情節“鬆散”,我認為是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