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複雜的伏筆,想必是《紅樓夢》第五回的“夢遊太虛幻境”了。這個伏筆要在整個敘述的幅度上給予重複。但是最明顯的回應,是賈寶玉到大觀園題銘。
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那裏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哪年哪月的事了。賈政又命他題詠。寶玉隻顧細思前景,全無心於此了……(賈政)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
寶玉的才氣突然無法對付這個玉石牌坊,是因為他忽然發現這不屬於大觀園,也不屬於“蓬萊仙境”之類的世俗樂園,而是他自己也無法追尋的夢境世界的複現。因此,庚辰本脂批說“大觀園係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幻境”。
從敘述層次上來說,寶玉神遊太虛境並不是一個次敘述,也不是超敘述,因為寶玉的夢境與他醒時的經曆,敘述者是同一個人,沒有敘述層次的轉換它隻是一個伏筆。但是,第一○六回寶玉問癩和尚“可是從警幻仙子處來”,就點明太虛幻境不僅在主題上超越而且在敘述層次上也超越(因為和尚來自超敘述結構)。實際上,到寶玉太虛幻境夢之前的前五回,包含了我們在第三章中分析到的全部超敘述層次與副情節層次,合起來組成了一個龐大的超敘述性楔子,這就是為什麼寶玉遊完太虛幻境後,第六回必須一切重新起頭,敘述者還得尋思“從哪一件事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最後選定從劉姥姥寫起,而完全丟下已經開始的情節線索。
這個複雜的超敘述與伏筆結合的集團性楔子,對整個敘述加以過飽和的“限定”,而賈寶玉與《紅樓夢》的其他人物就在這個限定的威脅中展開他們頑強的個性活動,這種命運限定與個人意願所造成的戲劇性張力使《紅樓夢》主題意義深化。伏筆不再隻是結構意義或情節布局意義,而具有主題性象征意義。
總的來說,伏筆與其呼應有一定的篇幅比例關係。伏筆總是比較概略、簡單,往往是言語(例如《麥克白斯》中女巫的預言),文詞(例如《孽海花》的酒令),幻覺(《紅與黑》)夢境,(《紅樓夢》),氣氛(《哈姆雷特》的衛士守夜)或者完全不相幹的“主題”(如《安娜·卡列尼娜》中的火車壓死人事件)。這些比較“虛”的表現最後在主情節中落實為“實事”。
但是,也有伏筆本是同屬於主情節線索的片斷,有意安排的穿插使這一小片情節孤立在前,成了伏筆。毛宗崗所言“讀三國誌法”十二法之三“隔年下種”即此:
三國一書,有隔年下種,先時伏著之妙。如西蜀劉璋乃劉焉之子,而首卷將敘劉備先敘劉焉,早為取西川伏下一筆。又如玄德破黃巾時,並敘曹操帶敘董卓,早為董卓亂國,曹操專權伏下一筆……司馬篡魏在一百十九回,而曹操夢馬之兆早於五十七回中伏下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