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界有禪:高行健筆下男女的肉體與精神關係(3 / 3)

“我”不明白,真正能“分享肉欲”,也就分享了靈魂。但至少,在《夜遊神》中這好像是一個能分解的問題:夢遊者像《冥城》中的莊周,靠犧牲“她”來挽救自我,結果很恐怖:皮箱中的女人頭變成了自己的頭。因此,必須保證“她”者的存在,並且多少固定住“她”,才能保證自我的實在性。

如果自我與“她”者在高行健劇中不斷地互相毀滅,或許借對方以證實自身的方式,本來就是一種虛妄,一種迷誤?

說到底,既然高行健的戲劇中有男主角有女主角,憑什麼我就說“我”是個知識分子男子,“她”是個性感女人?

我可以說高行健本人是個男性知識分子,簡單明白而且使人信服,但作為批評家,我就完全失敗了。

我的根據不僅是高行健作品中人物的配置,更是高行健本人的戲劇美學的構成:高行健在80年代中期提出的“三重性論”,原是說同一演員及其角色的關係。在主體分解的戲劇中,類似的分化也用一種迷人的方式散布,分配到不同角色上。

例如《對話與反詰》上半場,男女二人物尚具有實體時,都用第一人稱自稱;在失去實體變成“鬼魂”的第二場,女的用第三人稱,而男的用第二人稱自稱。這個安排,在《靈山》中一再出現:所有自稱“你”的,全是男性主角。甚至同是獨白劇,《生死界》的女主角自稱“她”,而《獨白》一劇的男主角自稱“你”。

一旦在舞台上混合使用,男女人物的對話就非常奇特。請看《夜遊神》這段:

夢遊者:你問她這又為什麼?

妓女:因為,你並不是他。(轉身走開)

夢遊者:你說她就需要魔鬼。

妓女:你離魔鬼還遠。

夢遊者:你說魔鬼就在每人心裏,問題隻是放不放它出來。

妓女:你的問題不是你不想,不肯,而是你不能。

夢遊者:你說她就追求放蕩。

妓女:你不也想瘋狂?

注意,這裏“夢遊者”的台詞采用分裂人稱,而“妓女”用正常人稱(“你”不是妓女自指,而是指夢遊者),二者形成對比,表明夢遊者並非處於正常意識之中,分裂人稱是因為同一人物的二重人格同時處於自覺狀態,“我”對被稱為“你”的我采取觀察兼敘述的姿態,在意識上處於高一層次。這裏男女雙方對於肉欲的討論,還隻是意識與言說之間的衝突。

到了下半場幾乎全部用“他說你”來代替“你”,“他說他”來代替“我”。幾個人物同時使用這種分裂式人稱對話時,台詞就變得怪異而有趣,構成了世界戲劇上從未見到過的“高式台詞”。

(妓女赤腳拎提箱上,叉腿而坐,兩腿夾住箱子,打開箱蓋,自顧自開始卸妝。)

夢遊者:你說夠了。

妓女:(對著豎起的箱蓋,像有麵鏡子,用棉球擦臉)她問你夠了,是什麼意思?

夢遊者:你說夠了就是夠了,夠了是一個詞。

妓女:她問,(抹去眉毛)什麼是一個詞?

夢遊者:你說詞就是詞,本沒有意思,也可以賦予無數的含意,全在於你。

舞台上的說話者,立時獲得幾種身份:不僅以被演者的身份說話,而且以演者的身份說話。高行健說這種相當奇怪的“外化”人稱方式也來自中國傳統戲曲。或許他是對的。請看根據戲曲“大劈棺”改寫的《冥城》中的這一段:

莊周:(俯身)娘子這腳好玲瓏小巧啊!

莊妻:叫你看的是鞋,又不是腳。

莊周:娘子這繡鞋既可看,腳又何嚐不能?

莊妻:你這人,得寸進尺,好賴皮啊,哪裏像個公子!

莊周:(自白)這女人好放浪,十足的風騷婆娘!莊周你今兒個要不作踐作踐,也算是枉為夫妻一場!(旁白)他莊周自以為超凡脫俗,又哪裏脫得了這副臭皮囊。

莊周最後說的一小段,其自稱連續躍動於三個人稱之間:演員演的莊周裝扮的楚公子的台詞,演員演的莊周之自白,演員的旁白。此處的旁白,既不像西方戲劇的旁白,又不像是獨白,說的卻是自己。在這裏,男女之間致命危險的性挑逗,變成了語言與指稱之間火花爆裂的緊張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