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六個小時,趕完了設計圖紙,冒臣把桌麵上的工作痕跡清除,以防止別人發現他幹私活的痕跡,接著他背起包出了地下室,離開公司。在路邊吃了幾串燒烤,喝了瓶啤酒,他攔了個摩的欲回家,忽然覺得困倦,又想到回家後要與莊瀚財同居一室,便決定回地下室過一夜。與其與一個不好玩的人同居,還不如鑽進辦公室的一堆廢紙裏湊合一晚,畢竟那裏今晚沒人打攪。不再有任何思忖,他揮手遣走摩的,慢步向公司走去。
翌日上午10點來鍾,冒臣回來。在進入他租屋所在城中村的入口,他又碰到了阿龍。阿龍熱情地問他要不要去他的店裏喝茶,他在附近開了間茶餐廳。冒臣連忙說不了不了。阿龍一隻腳從摩托上探下,傾過身子來強拉冒臣。他說你去我店裏拿一些點心回去給你的客人吃吧。冒臣像被蜂蜇了似的,決絕地辭謝,心裏麵某種惶恐再度泛濫。他忽然敏感地認定,阿龍是排斥房客帶外人入住的,他昨天那麼說,隻是大度。潮汕人(阿龍的祖籍在潮州)大智慧,能容忍房客的小錯誤。但他們的周到卻會起到旁敲側擊的效果,讓房客意識到自己正在不守租房規則。對於意識到的這一點,冒臣裝糊塗。不過,冒臣佯作不知,還由於他的思緒近乎被另一種不宜直接探討的感覺壟斷了。冒臣從阿龍對外來留宿者的關心看到了他對他的關注。這種關注又讓他覺得,他被輕微地挾製了。這是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沒有確切的來由。冒臣很奇怪地覺得,他的一舉一動也許盡在阿龍的掌握之中。
他近乎跑著回去,打開房門,目光警覺地站在光線暗淡的房間裏。他快速走到另一個臥室門口,敲門示意莊瀚財他回來了。敲了幾下都沒有回應。他擰開門,看到床是空的,被子淩亂,一半垂落在地板上;台燈卻開著,不軌地閃著幽光,使這間臥室頓然有種秘而不宣的鬼氣。莊瀚財不在。但願他去火車站買回四川的車票了。
冒臣變得神經質。他撲到窗口,提起簾布的底角,頭鑽進它與窗欞之間,審視簾布的背麵。田園風光的印畫從背麵看模糊、不確定。冒臣騰地放下它,鑽出來,凝視那盞台燈。這盞亮著的燈在白天是那麼不合時宜。他飛快地走過去,摁滅了它。這之後冒臣穿行在整個房間裏,東看西看,上下左右哪個點麵都不放過,仔仔細細地檢查這套新居。現在可以揭露他在搜查什麼了。那種奇怪的被窺視感,自從他租住進阿龍這裏後,一直存在於他的心裏。他總想找到某個他臆想中的攝像頭。據傳,在珠三角的某些出租室或私人旅社裏,租戶出於自身利益的考慮會給每個房間秘密裝上針孔攝像頭,通常他們後來會把那些住客活動畫麵清除,但如果住客做了損害他們利益的事,他們就把畫麵留存下來,以備控訴那名住客。有一次,一對夫婦在旅館做愛的視頻在網上曝光,這種潛在的行規才被人們廣泛得知。冒臣總會覺得,阿龍不是等閑之輩。他有錢,既開店,又辦廠,為什麼要用並不高的租金把自己七層樓的房子的大半部分出租呢?他忙得過來嗎?重要的是,他收取的租金按廣州的租房行情,便宜了近三分之一。說不準這個富足的單身男人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癖好呢,譬如他租房著重是為了滿足他的窺視欲,用五湖四海各色人等的日常表現來豐富他空虛的單身生活。作為一個富翁,他憑什麼不結婚?還有,他與阿依古麗的關係,著實令人費解。有好幾次,冒臣在樓梯裏看到,阿依古麗攀著他的脖子,跟他長時間地耳語。一旦阿龍不在身邊,阿依古麗就在他們共同居住的二樓亂發脾氣,聲音高亢、尖利,整幢樓的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人的心思是深不見底的,誰也不知道阿龍心裏有多少不可示人的秘密。
但是一切都正常。沒有針孔攝像頭。就像冒臣在樓頂的閣頂上無數次緊張地搜尋後終於無所歸依一樣,他慢慢地在自己那間臥室躺下。後來冒臣覺得自己的緊張是莫須有的。他有所釋懷,從床上爬起來,去給茹晴打電話。他需要知道,一夜過後,莊瀚財又給茹晴打過多少次電話。換句話說,他想一寸不遺地窺察這對父女間的隔閡或暗中博弈。他覺得自己有幸成了一場人生鬧劇的唯一觀眾:他掌握了兩個演員的全部資料,演員卻誤以為他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他們自己恰恰充當了一隻眼睛被蒙住的人。觀眾和演員在信息掌握的數量分配上發生了錯位,這是一場偏心於觀眾的複調戲劇。冒臣從窺視中感受到某種稀有的亢奮。
茹晴的聲音很虛弱。她應該在哭泣。
“查哥,他得癌症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