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冒臣下午回到屋裏的時候,莊瀚財已經出去了。他在門背後留了張字條,說要很晚才會回來。房間恢複了冒臣重視的私密感,但莊瀚財的氣息還在。他把褲衩和襪子泡在塑料桶裏,不知道是暗示他的前下屬幫他洗掉,還是他實在不是個勤快人。冒臣在客廳的地板上盤腿坐下,瞪著電視機下方的紅色電源信號,揣摩莊瀚財冒著暑熱出門的緣由。之前跟茹晴在一起時,莊瀚財給她打過無數次電話,茹晴索性就不接了。冒臣想,難道莊瀚財出去搜索茹晴了?這個人霸道慣了,是不信邪的。沒準他現在正雙目發赤地奔行在廣州的大街小巷,試圖以自己的渺小之軀從汪洋般的城市中揪出女兒。冒臣想象莊瀚財因憤怒而變形的五官、孤立無援的身影、四顧張望的惶惑眼神,在沒有人知道他是誰的廣州街道上,他完全可以讓自己的情緒真實流淌。淡定的羊城人民不會在意他是什麼表情,就算他在街上號啕大哭、拉屎撒尿,人們最多也隻是多看他兩眼,該往哪兒走還是往哪兒走。正這麼想著,莊瀚財卻回來了。冒臣說:“咦!莊處,你不是說要很晚才回來嗎?”
“我本來打算出去看看哪裏有賣土特產的,好帶回去。”莊瀚財說,“一走到馬路上,看見太陽太大,我就回來了。”
冒臣可以確定他又在撒謊。但這個謊無足輕重,不值當冒臣費神探究和深思。當務之急,冒臣要考慮如何跟這個被女兒拋棄在廣州城的矯飾的老男人共處一室。他不習慣把自己全天候地暴露在一個不熟悉的人麵前。冒臣最終決定,從現在的17點17分到晚上11點,他去單位加班。幾天前他接了個私活,正好可以趁周末辦公室無人之際,把這個活幹完。等他回來的時候,想必莊瀚財已經睡著了,這樣就避開了兩個男人彼此大眼瞪小眼的尷尬。至於莊瀚財此際內心深處的煩憂,他已無暇顧及。
冒臣想,要不了兩天,莊瀚財會意識到在這裏待多少天都沒有用。既然他女兒鐵了心不見他,他還強個什麼呢?難道他真能長出一雙千裏眼,把茹晴從廣闊的廣州城的某條巷子裏揪出來?莊瀚財很快會自動消失,他冒臣的生活終究會複歸常態。
下樓的過程中,冒臣碰到往樓上走的阿龍。他手裏拿著把老虎鉗,要去拆卸什麼的樣子。六歲半的阿依古麗緊緊跟在阿龍的身後,她是阿龍幾年前從新疆克拉瑪依撿回來的養女。與冒臣錯身而過時,阿依古麗突然先於阿龍跟他說話了。卻是令冒臣措手不及的指責。
“不許你帶別人住進來。”
胖乎乎的阿龍連忙喝止阿依古麗,向冒臣賠笑。
“屋子租給你,就該你自己做主。你願帶誰來住,都沒關係。小孩子的話,別在意。”
阿依古麗氣哼哼地,先自向上奔過去了。
冒臣停在樓梯間,回望父女倆走開後空蕩蕩的樓梯,半天沒回過神來。某種年深月久的疑懼破土而出。冒臣暗忖,他們怎麼知道他把莊瀚財帶進來了?這幢樓僅有樓梯是公共空間,其他各層的房間都被門阻擋成獨立空間。接莊瀚財上來時,從樓下到沿樓梯進入五樓的新居,他連個鬼影都沒看到過。阿依古麗的揭發赫然令冒臣覺得,他的行動很有可能被監控了。他驚惶地掃視狹窄的樓梯四壁,仿佛想搜出某個隱藏的攝像頭。很快他說服了自己。阿依古麗也許跟他一樣,喜歡透過門上的視孔觀察樓梯間,僅此而已。
辦公室在地下。冒臣躋身的這個單位是一家專門生產櫥櫃的合資企業,按理說廠房應該設在郊外,在那裏,同樣的租金可以租到比現在至少兩三倍大的廠房,但它卻在市區,這表明這家公司的實力不算薄弱。可惱的是,設計人員的工作室卻設在地下室,這大概說明,在這個公司裏,設計師這個角色並不是公司的核心力量。也難怪,這種角色定位是符合國情的,一個工業企業裏的設計師的工作在國內暫時還與藝術創造無關,那基本上是樁體力活。公司不需要給設計師提供可人的工作環境,以激發他們的藝術靈感。
話說回來,冒臣對眼下的這份工作已經相當滿意了。要不是一年前他終於完成了成人自考,拿到英語專業的大專文憑,恐怕他現在仍然在一些不靠譜的小型私企間跳來跳去。在廣東的這十多年來,他就是這麼跳來跳去的。當初冒臣在技校學的是車床設計,離開廠子南下後,他的專業沒有給他找工作帶來幫助——他的水平太低了,技校生而已。開頭的幾年,他在廣州周邊地區的一些小廠打工,基本上是普工。工資低,攢不下幾個錢。但他有心,沒事就看書。幾年下來,對工業造型設計中的多個設計門類都略通皮毛。七年前冒臣開始專攻櫥櫃設計,完全是自學成才,慢慢技術長進,找工作不再是普工了,工資也提升上來。去年春天冒臣用多年積攢下的錢,在番禺買了一套百十平方的房子,當然隻是交了首付。他把房子租給一對德國夫婦,租金正好抵了月供,自己則在廣州城裏租了阿龍那間不足十平方的破閣樓,租金低廉,但這預示著他往後可以每月固定攢下部分收入。可以說,從進入這家公司之後,冒臣的生活已經步入正軌了:有了房子,工作穩定,雖然拮據依舊,但好歹經濟已經不再成為生活的困擾。步入正軌後的冒臣一度對生活幻想連連。生活的穩定給他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啟發,最大的啟發是,他覺得自己終於可以做一個注重精神樂趣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