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中緣由,城裏新人自然搞不清楚,還以為自己沒有禮貌,或者錢少了呢!那新娘就嫵媚地笑著,婷婷娉娉走到花轎前,唱歌似的對轎內新娘說道:“小……妹妹,還是讓我們先過,好嗎?我們是集體婚禮,大家還在等我們呢!”
花轎內先沉默了一會,滿香隔著轎簾,看著這位城裏新娘極為摩登的衣著和那白白淡淡的胭脂,描得黑黑的細長眉毛,綠瑩瑩亮晶晶的耳墜和項鏈,真如仙女般的嫵媚;而那西裝革履的新郎,也遠非自家新郎的那種憨樣,不由得百感交集。半晌,才吐出一句冰塊般的回答:“你才怪!你想趕前頭,我就不想趕前頭?”
城裏新娘仍然笑著柔聲答道:“小妹妹,我們是車子,走得快!”
“小妹妹”卻說:“我就是不讓!”
城裏新郎見新娘的臉色,在“晴轉陰”地變化,急忙過去挽了她的手,低聲道:“不要……跟她說!”扯過新娘,又添上幾張鈔票,賠著笑臉,走到鄉下新郎麵前,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說道:“同誌,我們沒帶多的錢,請你做做工作,怎麼樣?”
那鄉下新郎起初想走,無奈城裏新郎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隻得紅著臉,愣愣地看了對方一會,石破天驚般叫道:“不讓!不讓!”說著,掙脫城裏新郎的手,溜了。
“你,你們,本來就該讓路嘛!”城裏新郎驚疑之間竟有點口吃了。
“我們就是不讓!”先前“期會”隊伍的人一齊嚷道。
城裏新郎憋紅了臉,生起氣來:“你們這成什麼話?你……你們評評,哪有這號的道理?”他把臉轉向圍觀的人群。
然而,這密匝匝的人群,卻像與他前世有仇、今生有冤,麵孔極其冷漠。他還不知道,他們這種結婚方式,已是大大悖於周圍人的邏輯。且他們那奇特、華麗的打扮,又早引起了老太們的反感和戒備。唯恐會從他們身上,釋放出一股“妖氣”,迷惑住自己的兒女,由此敗壞鄉下良好的世風。更有些富於聯想的業餘評論員,則又以他們坐在車裏的親昵舉動,發表頗有獨創性的講演說:“還沒有正式結婚,就那個樣兒!說不定早就……”自然,也有那等少男少女,對披花戴彩的轎車和一對天仙般的新人,不勝羨慕。可這些人自知之明的理智極強,羨慕之餘,便想到自己無論如何也難躋身那種人的行列,由此而妒忌,由妒忌就慢慢做起了吃不上葡萄的狐狸。還有幾位平常進城做生意的漢子,因強行爬車受過司機的懲罰,便時時希望汽車摔岩,又由此恨及車內的乘客……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更何況好多人剛才都受過那鄉下送親客一根過保質期煙之恩!所以此時,對城裏的“期會”,不僅冷麵孔相待,更有幾個素愛以鬧事取樂的“勇士”,倒幫鄉下的“期會”隊伍展起勁來:“莫讓!莫讓!就是莫讓!”
那鄉下隊伍見輿論也在自己一邊,更來了精神。媒婆老婦人用富有抑揚頓挫的聲音發出一聲號令:“起轎——”
眾人又一齊吆喝:“要得!摸倒起——”
於是,一隊人各就各位,按了先前的行列,在公路上慢悠慢悠地蠕動起來。所不同的是,先前向陽坡上走的縱隊,如今列的是橫陣——這自然是為了阻止轎車搶前。
起先那轎車裏的人,還以為這鄉下的迎親隊伍不過同一小段路,無可奈何之餘,也不多爭執,任轎車像小腳女人般,跟在他們後麵慢慢爬行。
走了一截,好不容易向一個看熱鬧的人打聽到,這前麵迎親隊伍不讓路的朦朧內幕,又知道要同走的路還遠得很。司機和陪客耐不住了,跳下車來,搶到隊伍的前頭,大聲喝道:“停住!”
“啷格?!”立時就有十幾道目光冷冷地對著他們。
“哎!各位老鄉,何必呢?凡事總得依理服人!這兩位同誌,帶頭婚事新辦,我們都該向他們學習!時間不等人,大家就讓讓吧!”人事科長盡量和顏悅色,曉之以理。
“時間不等人,為啥不早來?”這邊有人反問。
司機的脾氣暴躁,一聽,便吼起來:“你們違反交通規則!”
這邊的小夥子立即反駁說:“你那車子拉的是首長,還是軍貨?還不是和我們一樣,不過是洋轎子嘛!我們這轎子,先前說不定也是從外國進的洋盤貨呢……”他們人多氣盛,小夥子在那裏辯理,後頭婆婆客就叫了起來:“走喲!走喲!你嫌我們走得慢,沿轎子打轉嘛!”有人還出言不遜:“趕回去吃你媽的回門酒,正合適!”
司機沒受過這號侮辱,一紅臉,便挽衣紮袖衝過來要找那說怪話的人。
這邊不怯陣,喊道:“啷格?你敢打?要打就打!”一個婆婆客——新娘的二嫂,還立即脫了布鞋,提在手中,準備戰鬥。
兩方箭在弦上,城裏的新郎新娘馬上趕了過來,橫在中間。新郎一手抓司機,一邊又勸解這邊的人:“何必呢!大家都是辦喜事,難道願意把喜事辦成悲事?大家都講點精神文明,好不好?大家都要講理嘛。”
這邊的人又齊聲喊:“不講理就不講理!反正我們走了前頭!
走——”幾十個人一齊喊,那喊聲猶如經過操練,洪亮、整齊。嗩呐、鑼鼓也助陣似的一陣齊鳴。一隊人就又昂首挺胸,臉上釋放著說不出的得意光彩,慢慢向前移動了。
不用說,那花轎中的新娘,已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中。她偷偷從轎簾的縫隙向外瞥去,先見一團紫色的金輝簇擁在跟前,次後終於看見了城裏新娘一張晦氣的臉,便不由得愉快地笑了。
城裏新娘確是滿肚子不高興!她雖然不明白前麵一隊人為何如此,卻覺得受了羞辱。回到車裏,便向新郎埋怨開了。怨他在城裏東耽擱西拖延,九點多鍾才出門,弄得來碰上這群不講理的鄉巴佬;又怨他不該停車下去看熱鬧,研究什麼民間風俗。現在一步一步地在路上爬行,丟人現眼不說,錯過了集體婚禮時間別人還笑話……這種怨恨情緒原是可以傳染人的,新娘還沒嘮叨完,司機便思想開了小差,想到自己今天吃了大虧!似這樣慢慢爬行,多燒好多汽油,並且耽擱時間,一時便叫了起來:
“今天真他媽……”剛想說“倒黴”二字,忽又意識到自己的車裏坐了一對新人,便又憋住,又終於按捺不住,大叫:“氣人!”一邊就將喇叭亂按,想去擾亂前麵的鼓樂聲。好在隨車來的陪客——人事科長,見自己這一方士氣低落,此時便靈活機動地做起思想工作來,先安慰了新娘一通:
“好了好了!別生氣。忍得一時之氣,免受百日之災!也不能責怪小王!
碰上這些迷信的農民,也是一件開眼界的事,對不對,都不要埋怨誰!這陣才十一點多鍾,集體婚禮是下午兩點,來得及,來得及。”又對司機說:“小夥子,把音樂開起,讓我們的新郎新娘聽聽音樂,愉快點!”那新娘平素就很聽這女幹部的話(所以才請了她做陪客),聽了她的勸解,也便平下氣來。而司機也認了命,話平氣順,便又歡喜起來,摁下播放機按鍵。霎時,一陣激越、高昂、雄壯的現代爵士音樂,從車內飛劈出去,馬上就壓倒了那古老的嗩呐和鑼鼓曲子,雖不和諧,卻也增添不少喜慶氣氛。前麵的吹手、鼓手一陣興奮,又一齊鉚起勁,於是那“嗚呐嗚呐、哐才哐才”的胡亂響聲,也漸漸高起來……——選自中、短篇小說集《賀享雍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