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神

在民間信仰文化中,有一種信仰十分奇特,叫作“樹神”崇拜。中國自古有“神木”文化的傳統觀念,將古老的樹木加以神化,加以膜拜,視之為天人合一、人神相通的文化象征。請看看賀家灣圍繞那棵有著六百年樹齡的老黃葛樹究竟發生了些什麼……賀家灣有棵老黃葛樹,有六百多年曆史了。經過老輩人一輩一輩傳下來的說法,它是“湖廣填四川”時,賀家灣的開基祖手裏的一根拄路棍。

開基祖走到這裏時,累得實在走不動了,便把手裏的拄路棍往地上一插,仰身便斜靠著一塊石頭睡過去了。可是等他睡過一覺醒來後,去拔柱路棍準備重新上路的時候,棍子卻拔不動了。開基祖再仔細一看,一根枯棍上竟然長出了新芽。開基祖一看,便知道是祖宗和神靈在昭示他,急忙朝樹棍跪下去拜了幾拜。從此,開基祖便在這裏立了根,後來就在樹旁建了賀家宗祠。枯棍生根,這自然隻是一個美麗的傳說,但賀家灣人世世代代對祖宗栽下的這棵風水樹的愛護,卻是不爭的事實。據說是在八世祖做族長的時候,他的孫子在那年冬天到樹上砍了一根枝丫回去做柴燒飯,八世祖立即召開族人大會,在這棵黃葛樹下當場將孫子按族規活埋。活埋了孫子後,八世祖又在這棵樹下,立了一個禁令碑。那塊禁令碑賀世普小時還見過,是一個約一人高的青石板,石板有五寸多厚,兩尺多寬,上麵從上到下寫著幾行字。賀家灣很多老人都見過那塊石碑,但對上麵那些字,認得的人卻沒有幾個。土改時上麵來的工作隊說要打倒族權,說那碑也是封建族權的象征,所以也要打倒。後來那碑不知是被工作隊砸爛了還是被人拿回去墊了豬圈,反正不見了。不過,碑雖然不見了,可賀家灣人對這棵黃葛樹,還是敬畏有加。直到現在,也沒人敢到樹上去砍一根枝丫,即使是枯枝,也從來沒人敢到樹上去取。幾年前,縣上還來過兩個戴眼鏡的人,說是縣林業局的古樹專家,專門考察了這棵樹。後來,縣林業局就在這棵樹一丈多高的樹身處,掛了一個牌子。牌子上部寫著“古樹名木”幾個字,中部寫著這棵樹的年齡。年齡下麵又寫了兩行小字:“嚴禁亂砍濫伐樹枝;嚴禁在樹下挖沙取土,違者必究!”到這時,賀家灣人才知道這棵祖宗栽的樹活了六百多歲了。灣裏一代又一代人,都在這棵被賀家灣人稱為風水樹的下麵,度過了自己的童年。黃葛樹留給每個賀家灣人的,不僅是美好的回憶,而且仿佛已成為他們生命的一部分,他們的血液和身子,早已與樹融為了一體。

賀家灣有一個叫賀大成的人,也是一個退休教師。小時候,賀大成體弱多病,那年又偏偏得了“童子癆”。父母怕把他養不活,就專門找了一個“大仙”來給賀大成算命。這個算命大師是麥家河壩的人,據說算命很靈。大師掐指算了一算,便斷言賀大成這輩子必須去拜一個“幹保保”,把命寄托在“幹保保”的終生庇護上,方能無病無災,順利過一輩子。那時賀家灣小孩拜“幹保保”,除了那些健康長壽、無病無災且又是長輩的人外,還有把命托付給大樹神木庇護的傳統。賀大成的父母聽了“大仙”

的話,便備了香燭紙錢和供品,拉著賀大成的小手來到這棵枝繁葉茂、鬱鬱蔥蔥的老黃葛樹下,按下賀大成的腦袋對黃葛樹磕了三個響頭。這棵老黃葛樹,就這樣成了賀大成的“幹爹”。以後每年的臘月三十,賀大成在吃過午飯後,便會一手端著一碗飯,一手端一碗菜,走到黃葛樹下,把飯菜擺好,然後向著樹幹磕三個頭,說:“保保請吃飯!”說也奇怪,自從賀大成拜了這棵老黃葛樹做“幹保保”後,“童子癆”竟逐漸痊愈,連身體也逐漸強壯起來。當然,拜黃葛樹為“幹保保”的,並不是隻有賀大成一人。灣裏好多愛鬧病的小孩,冥冥需要庇護的時候,都是奔樹不奔人,把自己的命交給了這棵黃葛樹。一代一代,這棵老黃葛樹,也不知成了多少賀家灣人的保護神。

事易時移,如今賀大成已六十多歲了,對拜“保保”的事,已覺得有些荒誕。但這棵黃葛樹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卻是與日俱增。在他中師畢業分配到全縣那個最偏僻的村小學教書的時候,除了寒暑假外,他基本上不能回家。這時隻要一想起家鄉,首先映入腦海的,便是這棵老黃葛樹以及在這棵樹下度過的童年。可以說,正是這棵老黃葛樹,陪伴了他在外的幾十年歲月。正因為這樣,現在回到了家裏,隻要沒事,他每天都要來樹下轉幾次。在夏天,他還會端一把竹椅到樹下乘涼。他感覺自己對這棵黃葛樹的感情,比兒女還要深。

卻說這日,賀大成忽然看見那棵黃葛樹巨大的冠蓋下,有幾個陌生人圍著樹幹在測量什麼。賀大成好奇地走了過去,才看清這是幾個城裏模樣的人,一個高胖子,大約四十歲,頭上禿了頂,在從濃密的枝葉縫中透下來的金箔似的陽光下,禿頂也在閃閃發光。他大腹便便,連手腳上都像堆砌了許多肉,使自己的行動顯得特別遲緩。他背著手,站在離樹幹約兩米遠的地方,眯縫著小眼睛正在往樹冠上望。一個瘦子,身子如麻稈一樣,兩條腿像是圓規,一張刀條臉,鼻梁上卻架了一副又厚又大的眼鏡,讓人懷疑他瘦削的臉頰是怎麼承受住眼鏡的重量的。一個高個子,年齡約五十歲的樣子,一張扁平臉,圓得像柿子,黑糙得卻像抹了鍋灰,一雙濃眉大眼,皺紋布滿前額,像是飽經風霜的樣子。一個矮胖子,年齡可能在三十到四十歲,矮壯敦實,右耳旁邊一顆肉疣,上麵長著一撮又黑又粗的長毛。也戴了一副金邊框架的眼鏡,兩隻小眼睛在裏麵閃著活潑的光。

還有一位女士,三十來歲的樣子,蘋果型的臉,眉毛像是拔過,顯得又彎又細,眼瞼卻塗得像是熊貓的眼睛一般。臉龐光潤白皙,兩邊耳垂上各吊著一個翡翠大耳環。一頭烏黑發亮的頭發披散在肩頭,右肩膀上挎著一挎包,手裏拿著一個本子。瘦子和高個子拿了一隻皮尺,圍著樹幹在反複丈量,然後把丈量的數字告訴手拿本子記錄的女士。矮胖子走到高胖子身邊,似乎喊了一聲,高胖子把目光從樹冠收回來,和矮胖子說起什麼來。

不一會,瘦子和高個子量完了,收了皮尺,也走到了高胖子和矮胖子身邊,幾個人又對著樹,一邊指畫,一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都顯得很興奮的樣子。賀大成見了,以為他們又是縣林業局來勘測或考察這棵樹的——自從這棵樹被縣林業局掛上一塊“古樹名木”以後,這樣的情況並不鮮見,便走過去問:“你們又要給這棵樹掛什麼牌?”那幾個人看了賀大成一眼,他們也壓根不認識這個人,其中那個高胖子說:“掛牌?掛啥牌?”大成就指著樹身上那個字跡已經脫落的牌子問:“這個牌子已經舊了,你們是不是要給它換一個新牌子?”高胖子算是明白了,甕聲甕氣地說:“我們不換牌!”賀大成一聽又問:“那你們就是來考察這棵樹的了?”高胖子顯出了不耐煩的神氣,沒回答賀大成的話,矮胖子說:“是的,是的,我們就是來看看這棵樹。”賀大成說:“你們辛苦了,今天過元宵節,你們都沒在家裏過年,還到鄉下來考察樹!”說完這話,賀大成以為他們也要客氣地對自己說點什麼,幾個人卻什麼也沒說,像是壓根沒聽見賀大成話似的,繼續對樹指指點點地說著什麼。賀大成一時覺得非常沒趣,便不想再理他們了,轉身回去了。

賀大成住在黃葛樹背後的八卦井邊,是離老黃葛樹最近的人。一天晚上,賀大成坐到床上,他忽然聽到外麵一陣“簌簌”的聲音,賀大成以為是風吹竹葉的聲音,可仔細一聽又不像,完全像是一個婦人壓抑的哭聲,聲音細長而又悲切。賀大成奇怪了,賀家灣有誰家裏發生了不幸的事呢?他坐靠著床頭,哭聲竟然越來越大,也越傷心。哭聲撩得賀大成心裏也悲傷起來,便打開門想看個究竟。可門外卻什麼也沒有。賀大成又問了一聲:“誰?”也沒有聽到回答,但哭聲依舊。賀大成細細聽了一陣,辨別出哭聲來自黃葛樹方向,便順著門前的小路往那兒走去。到了老黃葛樹下,果真聽見這怪怪的哭聲來自黃葛樹上。賀大成一聽,便抬起頭對巨大的樹冠噓了一聲,大聲喊道:“是啥東西在樹上哭?還不快走!”喊完,便豎起耳朵聽樹上的響動。可除了那悠悠長長的悲泣之聲,樹上什麼響動也沒有。賀大成渾身的毛發不由得豎立起來了,正想拾起一塊泥土朝樹上扔去時,卻聽見那哭聲並不是來自樹冠,是從樹幹上那個空洞裏傳出來的,因而顯得格外悠長和壓抑。賀大成又是一驚,便隨口問道:“黃葛樹,是你在傷心哭泣嗎……”一語未了,卻忽然聽得頭頂“忽剌剌”一聲響,從樹葉上“嘩嘩”地搖落一陣密密麻麻的、如豆粒一般的雨滴來,“劈劈啪啪”地打在他的身上。頓時,賀大成的頭發和衣服,全被雨水淋濕了。賀大成一邊從頭下往下拍著雨水,一邊對黃葛樹問:“黃葛樹,要出什麼事了?要出什麼事了?”但除了那斷斷續續傳出的嗚咽聲外,沒有任何聲音回答賀大成。賀大成又愣了一會,才一邊往回走,一邊連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