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好戲文逐日都有,中間有一段,是鹽市口傅隆盛親眼觀賞過來,並引出他很多的老淚。
傘鋪掌櫃傅隆盛,是個五十七歲的半老頭子。自言平生辛苦了四十年,從當學徒,給師傅倒夜壺,點葉子煙,給師娘燒火,傾洗腳水起,一直到當了客師,月間有了工錢了,還是不敢荒唐半分,隻偶而靠著雜貨鋪櫃台喝一杯淨燒酒。七年之後,畢竟天老爺有眼睛,忽然被一個年輕寡婦看上了,認他是個誠實可靠的手藝人,甘願帶著二百兩銀子,外搭一個半歲的遺腹女兒嫁給他。而後他自己也開了鋪子,自己當了掌櫃。但是仍舊做著手藝,不敢偷一刻懶,隻每天到打二更收工之後,總要喝四兩燒酒,陪著掌櫃娘喝,不再在雜貨鋪去靠櫃台了,這就是他頂高興的事情。數年之間,雖然兒女都有了,並又把鋪子買定了,他還是那樣起早睡晚的一點不變。——也變了,是生理的變,肚子變大了,身體變肥了,眼膛變泡了,出氣變粗了,手指漸漸在變僵直了,頭發漸漸在變花白了。還有,就是自三年以來,燒酒變做了大曲酒,隻在打二更喝的,變做了每頓飯都要喝兩杯。還有,就是近兩個月的劇變,一不做手藝時,便要同人談四川鐵路,談得口沫四濺,意氣揚揚,仿佛鐵路股份裏,他的股太多了,才這樣比董事們還關心。看《西顧報》,看《啟智畫報》,看《同誌會報告》,也是這時候才習慣的。
說到傅隆盛之看報,又要歸罪於陳蕎麵了。
陳蕎麵是個四十來歲,尚未娶妻的漢子。大約不是成都人,但是在東西禦街挑著擔子賣蕎麵,卻已有好多年了。他做的牛肉臊子,鱔魚臊子很不差味兒,生意原是好的。大概少城公園與他的運氣是有關的罷?自從少城公園有了以來,兩條禦街竟不像以前那樣!除了銅器鋪外,隻有公館院子;而經營小飲食店,如素麵館啦,心肺館啦,蒸牛肉帶蕎麵鋪啦,燒臘帶小酒店啦,色色俱有,似乎都不亞於姓陳的擔子,似乎都與姓陳的蕎麵擔子在作反對。同一樣六文錢一碗的東西,在他看來,都差不多,而買的人總說他的比鋪子裏的少;尤其是一般婦女家和小孩子,較量得一絲不苟。於是陳蕎麵的老主顧都反叛了。縱然他發誓說:“以後我定然挑多一點,”也招徠不回來了。而且大家還說他臊子的味道也做壞了。有一天,竟著一個極討厭的丫頭,在鱔魚絲中,發現了一根斷麻繩。因為被油煠得有點蜷,而又是黑的。這本尋常極了的事,而那丫頭抵死說是一條毒蟲,並像發現了某個男女的秘密一樣,立刻就傳遍了半條街。自此以後,陳蕎麵的生意,大有江河日下之感。他豈不可舍此二街,另辟一條新途徑嗎?那你又外行了!成都省城街道雖多,而能容納肩挑小飲食擔的偏僻街道,仍舊隻有那些。同業的如此多,某根擔子走某幾街,雖沒有頭腦分配,然而至少都是有十年的曆史,主客兩方,既熟悉而且有感情了。你一根陌生擔子,橫插進去,誠然也沒有人阻攔你,但一聽你叫賣的聲氣生的,而你所賣的還是蕎麵,那嗎,運氣好哩,或可招攬幾個過街主顧,至於住家人戶,誰睬你的?他們是隻照顧聲音熟悉的!所以兩條禦街的情形一變,陳蕎麵就隻好倒黴。
陳蕎麵與傅隆盛是間壁小茶鋪裏吃夜茶的朋友,有時在小數目上也是有無相通的朋友。陳蕎麵倒了黴,傅隆盛很為表示一種同情的慨歎。不過也隻慨感而已,他能用什麼方法有助於他呢?雖然傅隆盛是一個掌櫃,但他是一條槍出身的,除了少數的同業,他認識誰?認識的人不多不雜,而要為一個窮困朋友打算,豈容易嗎?
傅隆盛借給陳蕎麵的本錢,已要滿五千文了。直到六月初間,隻穿一件汗衣時候,一夜,在茶鋪裏,陳蕎麵走來時,是那樣興匆匆的。幾個月來難得看見的傻笑,居然又擺滿了一臉,把眼角上的魚尾紋擠得同那時的彗星一樣。並且一走到桌邊,就大聲武氣的喊道:“傅大爺早來了!茶錢,茶錢,今天我這裏拿。”
他驚異的問道:“今天的生意好了嗎?蕎麵合脂成都人呼一種細的米粉曰合脂。 ——作者注〖ZW)〗都賣光了罷?”
“哈哈!今天沒賣蕎麵!生意卻好!賺了四百多錢!這裏奉還二百錢,以後果都像今天一樣,頂多二十幾天,就可把你大爺的債帳還清了!……嗨!堂倌!拿開水來!”
凡是這等供應本街生意人吃茶的茶鋪,夜間生意總要熱鬧些。大家作了一天工,到晚,總要休息一下,縱然要做夜活,而這半點鍾的休息,總是必要的。鋪子上不是休息地方,街上更不是休息地方,應這需要的,自然隻有茶鋪。花三文錢,不但可以把茶喝夠,並且有朋友談論之樂,又可聽新聞,又可把一天未曾使用過的舌頭同聲帶盡量的放大使用。也因此故,談話的人似乎都有點燕趙之士的氣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