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精神自然健旺得像吃了人參湯,而身體也覺得強壯了許多。看著滿窗的樹影,滿院的太陽,又聽見許多不知名的鳥兒在繁枝密葉間婉轉低回的唱,他也覺得有一段快樂的情歌,在心頭兀兀的跳著。隻是從來沒有學過詩歌韻語,想不出用什麼樣的字句腔調將它唱出來。
洗漱之後,到平常吃飯的倒坐廳去時,黃瀾生已坐著端起飯碗來了。
“你今天的氣色很好。”
“是的,昨夜睡夠了的原故。”
今天的胃口也很好,簡直恢複了病前的狀況,吃得那麼香法,飯粒好像自己向喉嚨裏在爬,舌頭牙齒全阻攔不住。整整三羅漢碗的飯,似乎還有點欠然,大概是菜炒得太好了罷?然而還不是那個老張炒的。至於冬瓜豌豆尖絲瓜之屬,成都省的,那裏及鄉間旋摘旋吃的新鮮?
吃過飯,洗罷臉,又各各把飯後的煙抽夠了,已快十點一刻,然後帶著羅升上街。
街上的氣象,似乎有點不好,行人不很多,進少城去的更少,鋪子跟前,總聚集有些人在那裏說什麼。
走到東禦街口,太陽又從雲堆中鑽了出來。黃瀾生是難得走路的,便說:“由這裏到青石橋真武宮,還有兩條街,我看還是坐轎去罷。”
他們正站在一家藥鋪門外等著,羅升去轎鋪喊轎子時,忽然聽見東頭上一片人聲,嘈嘈雜雜的傳了過來。二十多個年輕人,手上散著紙條子,額頭上青筋直暴,滿麵是汗,一頭急走,一頭同聲大喊:“政府信奸逼民!……人民被逼無路!……我們快罷市呀!……快罷課呀!……同胞們,大家齊心!……”跟在後麵走的多少人,也這樣的喊著。聲音直同怒潮一樣,撼蕩了一切,首先被撼蕩的,就是各家的鋪板。大概掌櫃們先就自動起來,隻聽見咇咇叭叭,響徹通街,儼然斷黑時候,大家趕著收拾生意,安排休息的那種光景,所不同的,就隻沒有算盤響聲,所不同的,大家臉上肌肉都那麼緊張,並不像每天安排休息時那樣的和悅,那樣的弛緩。
白日青光而將鋪子關上,不做生意,在過年時候,以前十五六天,近年人心不古,一切翻新,但也要關門五日而後交易,倒是看慣了,不足詫異。當此炎熱天氣,並非年節,本來從早又是打開的,忽然之間,全行關了起來,這確乎令人感覺異樣。
楚子材本能的跑去搶得了幾張散發的紙條,一看,是油印的,一種是“保路同誌總會今以緊急事故,定於本日午後二鍾,在鐵路公司開臨時大會,凡我熱心同人,屆時齊集!”其餘是叫全城商界學界自即日起,一律罷市罷課的通知。
黃瀾生臉色大變,本是出著汗的,忽然沒有汗了。瞅著楚子材道:“果然鬧到了這一步!”
他不是負責的官,又不是負責的紳,罷市罷課與他有何幹係?他更該站在他客籍的立場上,像往回一樣,說一番清涼話的。可是他不能自止的心房老是那麼緊縮,兩腿老是那麼抖戰,仿佛有什麼大禍,就要落在他頭上來了似的。
他又問楚子材,叫罷市罷課的油印單上,有沒有戳記。說,沒有。他凝著眼,又像在問自己,又像在問別人,“那嗎,罷市罷課是那個主動的呢?”這倒是一個謎,一直到現在,還沒有人發現證實到底是什麼人主動的。
羅升跑了回來說:“罷市了,轎鋪也關了,轎夫都不肯抬。”
同時,一乘小轎走過,鋪門前一般沒有事情可做的客師徒弟們,竟有這樣叫喚的:“政府信奸逼民!……通罷市了!……還抬轎子嗎?……媽喲!……”
轎夫答道:“是女轎子,難道不抬攏嗎?”
黃瀾生向楚子材說道:“我看這事,變得厲害。街上已是這種情形,其他各界,自不必說。我丈母那裏,你不必去了,不消說,已是人心惶惶,客是宴不成了,你不去,我太太也不會怪你的,我此刻要到幾個同寅地方打聽打聽,你最好下午到鐵路公司走一趟,我夜裏聽你的消息。”
一說完,就帶著羅升向三橋走了,他是那樣的慌張,楚子材還要同他商量一下,也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