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住在北京地下室的那個冬天
1.這兩個字很刺耳
那是一個深秋的時節,躺在開往北京的臥鋪車上,我能看到的是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連續不斷的電線。跑了一夜的火車,好像也有些累了,速度不緊不慢,那一架架高大的高壓電線架子慢悠悠地掠過我的眼前,讓我知道,我們正行駛在曠野中。“到河北了”,我聽到車廂裏有人在小聲嘀咕。在沒有聽到車內廣播和不能辨認車外地域的情況下,我們也隻能通過這種方式來得到信息了。到了河北,也就快到北京了,那是我們的目的地。知道自己已經快到要下車的地方了,心裏不禁一陣輕度的慌亂,這“慌亂”中,有興奮,有顧慮,還有未知的一些什麼。我把二哥叫過來,他把我扶起來,靠在座位上,把我的頭轉向左邊的窗外,我用一種新鮮、獵奇的眼神看著外邊。當我看到外邊的土地已經變黃不再呈黑色的時候,才確信自己已經真的遠離家鄉,來到了華北平原。
火車到達北京站是早晨,外邊正下著小雨,細細的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凝結成一個大的水滴,然後快速滑落。我從小就不喜歡潮濕或小雨落在衣服上的感覺,所以這窗外的雨讓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不好起來,總覺得很不如意。火車繼續減速,我知道火車就要到站了。當火車減速,減速,再減速,最終停下的時候,車廂裏開始忙亂起來,人們爭先恐後地下車,地麵被跺得直響,直顫。等人們走得差不多的時候,二哥才開始搬動早已收拾好的東西,準備下車。二哥先把輪椅一個一個地搬到車外展開、放上坐墊,然後再抱三哥和我。
二哥腳步很重地在車廂裏小跑著,地麵上發出吭吭的腳步聲,他心裏很著急,因為他知道我們著急:車上所有的乘客已經全部下車了,隻剩下我們三個,列車員在車廂裏收拾著鋪位,馬上就到我們這邊了,我們不想給人家添麻煩,想盡快下車。可是畢竟隻有二哥一人照料我們,他隻能按部就班地做這一切。二哥先把三哥抱下車,我躺在臥鋪上等二哥,這時一位列車員經過,她驚奇地剛想說“這怎麼還有一個人?”就“噢”的一聲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了,還沒等我開口解釋,她就去忙她的了。二哥回來抱我,他已經是滿頭大汗,但他隻是習慣性地用手抹了一把,然後空出手來抱我。二哥左胳膊從我脖子下伸進去,手托住我的肩膀,讓我的頭躺在他的肘內,右胳膊從我的膝蓋下伸進,手抓住我的左腿,然後用力把我抱起。由於車廂內空間很窄,二哥抱著我隻能橫著走,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看著前麵又要照顧到後麵,生怕一步走不好會碰到我,我的一句句“慢點,慢點”更讓二哥提心吊膽,他緊張地走著每一步,警惕的眼神看著前後左右。走到車廂門口,一腳邁出,二哥穩健地踩在地上!終於下來了,這時我呼吸到的是一股清涼的空氣,心也終於放鬆了。
車站的人很多,他們從我們身邊走過,無不“回頭留戀地張望”。郵局的小車帶著一節又一節的掛車,上麵是或一包或一箱的郵件,在很窄的站台上以很快的速度跑來跑去。已經等了半個小時,還不見有人來接的跡象,又冷又餓,我看了看二哥,二哥明白了我的心思,於是又拿起手機轉身去撥電話。電話終於打通了,一問才知道是國叔接我們的車被攔在了車站外麵,說是不讓普通的車進站,他們正在和車站的人溝通。又過了半個多小時,當我們的注意力早已轉移的時候,我發現遠處一個高高的、瘦瘦的人向我們走來,他臉上帶著笑容,記憶在瞬間告訴我,這是國叔!“雲財”,國叔從遠處一聲招呼,這才讓我們確定,他就是來接我們的國叔,這時二哥馬上迎了上去。國叔是高叔診所的,蒙古人,骨子裏透著文人氣質。2004年夏天也和高叔他們一起去老家看我們,我們去北京都是他在代表高叔和我們聯係,到北京後對我們很照顧!
國叔開來接我們的是一輛白色的金杯車,打開車的後門,國叔、司機和二哥把我和三哥連同輪椅依次搬了上去。從火車站出來後,汽車一直在不停地開著!穿過一棟又一棟的樓,一條又一條的街,我的心情也隨之起伏!那是一種渴望與現實的碰撞,眼睛與內心的摩擦:內心總是在期盼,希望住的地方能好一點,可是眼睛卻一直不給內心麵子,一次次地被潑冷水。每每心裏在想:這裏挺好,就停在這裏吧,可是車依然在開著。眼前的景致漸漸變得普通甚至窘迫,讓我的心一陣又一陣的涼!經過近兩個小時的行駛,車從繁華的鬧市區,開到一片安靜的居民區,穿過一扇不太大的門,門旁邊的一個簡易房的牆壁上用紅色油漆不太工整地寫著“商店”兩個字。汽車慢慢地停了下來,車外正有一群推著三輪車、貌似民工的人經過。他們的車上是一根根長的塑鋼材料,一車接一車地首尾相連走過,使得我們不能打開車門下車,可是他們卻毫無歉意,反而嫌我們的車礙事,讓司機快點把車開走。這時司機大聲地對他們解釋道:“等一會兒,車上有兩個癱子!”司機的這聲大喊無疑讓我本就有一些低沉的心情更增添一種說不出的別扭。
那“癱子”兩個字讓我感覺我一下被分了類,被這個世界給拒絕了,把我和三哥與健康人劃分開來。這種對比是那樣分明,我一下對自己的輪椅及自己不方便的身體更加“在意”起來,而這些在平時幾乎都是被忽略的,我們早已習慣了這些。此時此刻,自己以前保持的良好心態頓時被打亂,一下自卑起來,覺得這氣氛很尷尬,替那司機尷尬,可那司機卻沒有任何反應。那“癱子”兩個字顯得是那麼的刺耳!讓我對這個司機的印象一下大打折扣!對他那一臉絡腮胡子更產生一份厭惡。
從車上下來後,二哥推著我剛要進門,卻被門檻攔住,國叔從後麵趕上來,幫二哥把我連輪椅一起抬過了門檻。我以為這是上樓吧,可我們卻往下去了,原來我們要走的台階是右邊通往下麵的而不是左邊通往上麵的——我們住的是地下室!這讓我沒想到,很意外。國叔在前,二哥在後抬著我和輪椅一級一級走下台階,到了台階的盡頭,右轉是一個很舊的防盜門,那就是我們的住所。
進了房間,感覺還不錯,潔白的地磚,還算幹淨的牆麵。牆上有一幅人物題材的油畫,一下讓這屋子充滿了一種不一樣的感覺,讓我的內心也寧靜了許多!選定床位之後,國叔給我們分床單、被套、枕套。床上的三件套都是新的,床墊也是新的,我的這個床墊可費了高叔和國叔不少的勁兒。為了這個床墊,他們跑了好多家商店,特意為我選了這又厚又有彈性的床墊,我對他們充滿了感激!從下火車到安頓下來,時間也過去了幾個小時,加上早晨起得早,感覺有些累,床收拾好了,我終於可以躺下來休息一下啦。躺在床上,我正好能看到窗外,此時窗外正秋雨綿綿,細細的、涼涼的、靜靜的潤在牆上,無聲無息中,牆的顏色重了起來,想必,摸上去,一定是很冰手的,很不舒服。從窗戶看出去,看到的是一個院子的後麵,有鐵柵欄,有雜草。外邊的地麵雖沒與我們的上窗框比齊,但還是在我們的頭上,我想,如果這時有人走過,我一定可以看到他的腳底子!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我們就這樣從老家來到了北京,而明天又將是一個新的開始……
2.隻有時鍾的聲音
外麵,天還沒有亮,還是灰蒙蒙的,鬧鍾就已經響了,那是二哥定的時間——6點。鬧鍾的聲音在安靜的清晨尤為響亮,這聲音不僅叫醒了二哥,也驚醒了我和三哥。蒙矓間,我聽到二哥起來了,他起來後的第一件事是做飯,不一會兒我就聞到了香味,那樣熟悉,和昨天聞到的一樣——因為昨天我們吃的也是這些。等二哥做好飯後,他就給我們穿衣服,他先給三哥穿,然後再給我穿,為的隻是讓我多躺一會兒,盡管隻有那麼一小會兒。為了這,三哥先起床,先洗漱,而我則利用這個時間咳嗽(我氣管不好,每天早上都要咳嗽)。二哥一邊把要穿的衣服先放到床邊,一邊把三哥的被子掀起一半,先給三哥穿襪子,他把三哥的腳放在自己的腿上,雙手撐開襪口,往腳上一套,然後左手握住三哥腳脖,右手往上提襪子,黑色的襪子套在三哥的小腿上,顯得有些鬆。為了不至於讓襪子在穿褲子的時候掉下來,二哥還特意拽了拽襪子筒,想讓它牢固些。褲子不太好穿,因為三哥的腿伸不直又沒勁兒,二哥要把三哥的腿穿進褲腿一點之後,再用手從褲腿伸進去攥住腳把腿拽出來,拽完了左腿拽右腿,然後是上衣。上衣更難穿,二哥拿著三哥的胳膊往衣袖裏伸,再從袖口把手拽出來。那是一件絨衣,穿完袖子,二哥左手從三哥脖子下伸進托起他的頭,右手去拿衣服套頭,把衣服套在頭上後,二哥趕緊把衣服往下拽,生怕慢一點會悶到三哥,一點一點地拽、抻衣服,讓衣服沒有一點褶皺,怕有一點褶皺會硌到三哥。最後是外套,那是一件顏色很亮的橙色夾克衫,這件穿起來就比較輕鬆,因為有一個很滑的裏麵兒,“吱”的一聲拉鎖聲,標誌著三哥的衣服算是穿完了!等二哥給三哥穿好衣服,洗好臉,我也就不咳嗽了,也就可以起來了。
我們兄弟三個人圍坐在一張小桌子前,我和三哥坐在左右兩邊,二哥坐在我倆中間,桌子上擺著三碗麵條,熱氣從碗裏升騰而起,在每個碗旁邊各擺著一雙筷子。二哥左手端起三哥麵前的一碗,右手拿筷子在麵條裏夾了兩下,然後夾起一口,放到自己的嘴邊吹了吹,連同碗一起靠近三哥。麵條靠近嘴邊,三哥不自覺地吹了吹,試探著張開嘴,剛要吃又躲開了,二哥知道麵條還是燙,於是二哥把麵條放到自己嘴邊,替三哥又吹了幾下,每下都那麼耐心,就像喂小孩一樣,然後再給三哥吃。這時,二哥也張開了嘴,他是在替三哥使勁兒吧。給三哥吃完一口,二哥放下碗筷,再端我那一碗給我吃一口,最後才給自己吃一口。
我們大口大口地吃著二哥煮的麵條,雖然已經連續很多日子吃麵條,但還是吃得很香,也許是因為太餓,也許是因為沒別的可吃。除了麵條,還有一盤榨菜,那是來到北京後買的,因為吃不慣那種味道,所以剩了很多,就像剛打開的一樣,這時我們開始懷念起老家的榨菜。“我第一次吃榨菜是二哥一同學給二哥的,二哥帶回了家,當時我還以為是大頭菜呢,吃著還挺好吃,但不知道它就是榨菜”,我回憶著我與榨菜的故事,二哥、三哥邊吃邊聽著。“是,二哥那個同學說他一次能吃一袋榨菜,什麼也不就著,就光吃榨菜”,三哥一邊嚼著麵條一邊興奮地說著,二哥給他吃麵條時他都總是躲,因為話還沒說完呢,不能一嘴二用啊。
吃完飯,二哥給我們穿鞋戴帽,其實接我們的車還沒有到,我們隻是為了提前準備好,怕司機來了為等我們而著急。在屋子裏戴著帽子和手套,很熱,但要忍一忍,因為一會兒車就來了。8點鍾,接我們的車準時開到門口,當聽到外麵的喇叭聲,二哥就會一個一個把我們抱出去。我第一個出去,因為二哥要把我先放到車的後座上,讓我橫躺在那裏,然後收起我的輪椅放到車的後備箱裏,他再抱著三哥坐在副駕駛上,三哥的輪椅由司機幫忙收起。二哥抱著我從地下室一級台階一級台階地往上走,小心翼翼,每一步都不敢馬虎,我不停地提醒二哥“小心點,慢點”。我遠遠地看著那高高在上的門口,一步一步近了,那門口就是我們的希望,我們在一步一步地向它走近。回來的時候更是要小心,因為下台階要比上台階更難,更危險,二哥一旦摔倒,我們恐怕不止是受傷那麼簡單!我躺在汽車後座上,二哥抱著三哥在副駕駛上坐好,我們出發了。北京的初冬,寒意有些重,在車的玻璃窗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但還是能看到窗外。天空是灰蒙蒙的,有些或煙或霧的氣體漂浮著。我能看到的都是高層建築的頂部,而一些低矮的便全不在我的視線中了,所以說,想要讓更多人看到自己,你就必須要有足夠的高度!
一提起我們在地下室度過的那段日子,第一個出現在我腦海裏的詞彙就是“寂靜”。每一次從外麵回來,打開門一進屋,第一個看到的是還沒撿碗的桌子,三隻碗,六根筷子,淩亂地放著,那是因為剛才走得急,吃完飯沒撿碗就走了。屋子裏空蕩蕩的,隻有那鍾表的“哢嚓”聲有力而清晰。
而那時我們既沒電腦又沒電視,隻有國叔的一台收錄機和幾張早已過了期的舊報紙,可這對於那個時候的我們,也是好東西!我躺在床上,三哥坐在輪椅上,聽著廣播,二哥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讀舊報紙。廣播裏,我又聽到了那句我印象再深刻不過的廣告語:“思想有多遠,我們就能走多遠——中國之聲!”這句話曾是我在醫院裏聽到最多的一句話,透過它,有太多的記憶不曾模糊,雖然顯得那樣苦澀,但卻又難以忘懷。我是一個愛懷舊的人,無論是美好的,還是痛苦的記憶都會在我的心裏留下深刻的痕跡,無法清除!在那個寂靜的冬天,在那個隻有兄弟三人的地下室,發生了很多看似驚險卻充滿溫馨的故事。
“哢嚓,哢嚓”門鎖被擰來擰去,我和三哥知道這是二哥回來了,平時二哥擰兩下,就可以打開門,可這次已經擰半天了,就是不見二哥進來,正當我們意識到是出問題了的時候,二哥在門外大聲地喊:“這門是怎麼開的了?我開不開了。”“往左擰兩圈再往回擰一圈。”三哥急忙回應道。“不行啊,我試過了。”二哥一邊擰著門鎖一邊說。拿著鑰匙進不來屋,這簡直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當時的感覺是又著急又生氣,生氣的是二哥沒有好好和國叔學習開門的方法,“這下進不來了吧,教你的時候不好好學,總是馬虎大意,現在好,進不來了。”心裏很氣惱地想著,其實二哥一定是好好學了,也不可能馬虎大意,隻是當時著急所以才會那樣想。
還有一次,二哥出門忘了帶鑰匙。當二哥在門外對我們說“我忘帶鑰匙了”時,我和三哥真的不知該說二哥什麼好,怨也不是,氣也不是,急更沒用。一道門將我們隔開,不遠,就在眼前,可就是看不見。這時我們才發現,鑰匙就在沙發上,可我和三哥誰也不能把它遞給二哥,這時才叫無助,才叫無奈。三哥是很善於處理問題的,每當有什麼事的時候,總是他出主意,想辦法。在這緊急的時候,三哥想起,“這屋子後麵有一扇窗戶,你出去看看,找一找。”“啊,我出去找找啊。”我好像看見二哥一邊在向我們招手示意我們別著急,一邊往後退的樣子,想快走又怕我們有事,想留下又進不來。“啊,我找到了!”我們看不到,隻能聽到,不知道那後窗戶是什麼樣子,二哥能不能上得去,能不能進得來?唉,也沒人把我們推到後窗戶那兒看看。“等會兒啊,這挺高的,我得找個東西墊一下。”二哥傳來了好消息,這讓在屋子裏靜靜坐著的我們興奮起來。“好,有東西嗎?”三哥急著問。“我找找。”這時真希望二哥身邊能有一把凳子,二哥踩著它就上來了。“找到了嗎?”我們不時問二哥一句,與二哥保持著聯絡。“我找到了,就要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