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聲召喚生長記憶的雪。(1 / 2)

哭聲召喚生長記憶的雪。

雪花惶惶飄來。

我好像突然間明白了,三叔家的人都是壞人。我想起那首少年英雄劉文學的歌。我曾經是我們學校少年合唱團的領唱,那首歌從頭到尾的每一個音符都牢牢附在我的腦海中,我無數次感情投入地領唱那首大合唱——

……

我有一個美好理想

長大要去開拖拉機

奔跑在祖國的田野上

翻起一片片肥沃的土地

……

突然間,一條黑影閃進海椒田

劉文學急忙趕上前

是誰在偷公社的海椒

是誰在破壞集體的財產

……

啊原來是地主

是地主是壞蛋

地主他露出陰險的臉

向著劉文學威脅又欺騙

……

劉文學和敵人搏鬥在田野間

就在這時候就在這時候

凶惡的地主伸出了魔爪

勒住了他的咽喉

……

想想看,地主就為偷幾根海椒,僅僅是為偷海椒,竟然可以伸出魔爪勒死一個有著“長大要去開拖拉機”美好理想的少年,可見地主的心腸有多麼凶殘,我們又該怎樣地仇恨地主才是啊。

可是現在,我不敢相信但又必須相信,我那個慈祥又慈祥的奶奶原來是個“地主婆”。這真是可怕之極,可我過去還拿她下巴上的那顆痣跟毛主席比,這簡直就像是把毒蛇供在了王位上。

我堅決要走。三叔不讓。我哭。我狂野地抓打滿世界的冰冷雪花哭號。我的美好又美好,清純又清純的童話世界裏的一切一切,就此被徹徹底底地擊碎,永永遠遠都再也找不回來了。

即便是再找回來,它的色彩也一定會多少顯得幽暗。因為我的傷口,我的被狠狠一斧劈出的傷口已經有了再也止不住的血,一點一滴,從烏鴉站立的柿子樹上隱痛地淌下,伴著飄灑的雪花融成失貞的眼淚,浸透我天生脆弱敏感的心靈。

三叔好歹把我勸回院子,我看見健正在忙著拿把尖刀拾掇一隻死豬崽,說是昨晚上被冷死的,準備用它來好好招待我。三叔暗地裏使勁捏我一把,嘲弄健一句,你留著自個兒受用吧,咱家的死豬肉都是留給殘廢軍人補養身體的。

不等健回話,三叔已經把我拉進了屋。

我問,健為什麼可以不跟你們一起去掃雪,就因為他是殘廢軍人?

三叔苦笑。苦笑著的三叔向我敞開他早想告訴我的一些事情——“文革”開始後,為了不幹村上分派的“勞動改造”雜活,健每天捧一本《毛主席語錄》給全家的男女老幼講解“革命道理”,要大家跟我奶奶劃清階級界限,斷絕家庭關係……一天,健突發奇想,赤裸著上身,將一枚毛主席像章生生別在自己胸脯的肌膚上,跪地懇求我奶奶要忠於偉大領袖毛主席。於是,我奶奶將全家人召集起來環坐傾談。奶奶說,你們想想,俺的大兒子和二兒子都是毛主席的兵,還是紅軍,俺憑啥不忠於毛主席?健鼓掌,既然是這樣,那現在這種時候就更應該用具體行動來證明,忠不忠,看行動嘛。我奶奶憋著氣問,啥行動,要俺再生幾個毛主席的兵?健就說,不是那意思,您的大兒子早死在長征路上,沒法找了。您目前的行動應該馬上去西藏找您的二兒子,去了那兒,您老的身份就是“革命老媽媽”而不是“地主婆”了……終於,我那有著一雙堅韌小腳卻無法去西藏棲息,也不堪在家鄉棲息的奶奶當場氣絕身亡。

三叔繼續用悲傷翻動記憶。他告訴我,當年我爺爺被國民黨的縣政府給抓去,逼他交出我大伯和我父親。我爺爺是地主,從沒受過那份罪,沒幾天就死在獄裏麵了,不過後來有人證實,我爺爺不是被打死的,而是被嚇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