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明天……(1 / 3)

明天……明天……

黑夜從它的深處拋出一刻短暫的美妙時光,讓夏阿姨做起無邊無際的幻想。她幻想著,有那麼一天的那麼一刻,在雄偉的天安門城樓上,親手將這頭漂漂亮亮的肥豬呈獻到毛主席的跟前……然後向毛主席鞠躬,然後跟毛主席握手,然後喊毛主席萬歲……她已經把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幻想,並以這幻想在心裏築起一個新的世界。

可是幻想,徒勞無益的幻想漸漸把夏阿姨折磨得焦躁不安。她盼望著往北京出發的那個日子,成天從早到晚地盼著,卻盼來一個令她痛心疾首的通知——鮑校長找她單獨談話,麵無表情地告訴她,考慮到運輸不便等問題,去北京的事以後就不再提了。經學校領導集體研究,決定在“六·一”兒童節這天讓師生們分享這頭肥豬,並調她到學校的衛生所當護士,作為獎勵。

夏阿姨去豬圈搬走她的被褥的那一刻,她落淚了。沒有哭聲,隻有淚水。

有誰能辨出藏在她心裏的哭聲是何種曲調?

有誰能領會那一段曲調的歌詞是何種含義?

可惜我當時年歲太小,太小太小,正念小學四年級,因而無法辨出,也無法領會。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隻有一點,那就是我抱著幸災樂禍的態度參與了對夏阿姨的嘲弄——有同學打探到一個未經證實的情況,學校取消送肥豬去北京的計劃,其真正原因並非運輸不便,而是有人提出異議,認為夏阿姨的形象太差,她的一隻眼珠白得太過,像是鑲在眼眶裏的一隻鳥蛋,仿佛一咳嗽就會掉出來。

我們雀躍著,圍著夏阿姨起哄。其實我們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樣興奮,隻想著從夏阿姨身上發現一點兒其他還有什麼長得難看的部位。果然找到了,那是我們平日從沒在意過的——她的胸部和臀部顯得過於……於是我們編了一首“兒歌”唱給她聽——

夏阿姨的屁股肥又大

兩個奶奶吊起像喇叭

嗒嘀嗒嘀嗒

……

插在豬圈圍欄上的油菜花頓時顏色慘淡,芳香消逝,枯萎在一顆憧憬過要去北京見毛主席的幸福人兒的心上。

盡管如此,夏阿姨麵對我們對她肆無忌憚的侮辱卻依然微笑。她微笑著,以我們看不懂的微笑擺弄著她自己顫抖不已的粗壯手指。我清楚地記得,她那強作笑意的臉上悄悄掛上了幾滴淚珠。至今回憶起來,那每一滴淚珠分明是在閃耀種種苦難的火焰。

夏阿姨離開了學校。不是被開除的,是她自己堅決要求走的。她把那頭千斤肥豬和大大小小的二十多頭豬留給了我們這些沒有良心的孩子,帶走了枯萎不堪的油菜花的一片呻吟……

如果我沒有這次回河南老家的痛苦經曆,那我絕對不會在十三歲時就大概理解了夏阿姨的微笑和淚珠。

這時候,從傳達室來到豬圈的我,是的,我的臉上,我的眼裏,在不覺中竟然也有了與夏阿姨相仿的那種微笑和那種淚珠。

微笑之光映照著沉思的黑夜,淚珠之濤卷來一個個不幸的孤魂冤鬼。它們以一顆顆跪下來的心向一片混沌的天地懺悔請罪,將我的每一根神經牽動成受傷的蚯蚓在痛苦掙紮。眼前旋轉著的,不是泡影夢幻,是一個接一個踉蹌而至的鮮活形象—— 一如往昔慈祥著的奶奶,拿兩個熱乎乎的烤紅薯塞到我手裏,然後把我輕摟在懷裏……乞討之聲甜美如蜜的小女孩,舉著白色瓷杯挪步到我跟前,然後,邀我跟她一起前行……值得愛慕的漂亮小姐姐張平,舞一根天藍色的絲綢發帶親熱喚我,然後讓我幫她係上……似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的吳大爺,把一本《民間文學》雜誌放在我手裏,然後問我能否給他講一個雜誌裏寫的故事……仍然惦記著要去北京見毛主席的夏阿姨,拉著滿滿一架子車各式各樣的真正的鮮花朝我一路笑來,然後把我也當做鮮花摘了起來……

這些形象令我無比感動。因為,他們是在黑夜中出現的。確切地說,他們是在我的黑夜中出現的。如果他們是在我無憂無慮的歡樂時光中出現,我肯定不會真正地永遠記住他們。然而現在,就是此時此刻,我記住了他們。不能不記住。不願被大人們遺棄的我,是多麼需要他們給我機會記住他們呀……

我需要他們的撫慰,我需要他們的陪伴,我需要紮在他們懷裏放聲痛哭,我需要隨他們一起去一個不會如此痛苦的需要彼此永遠記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