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我。(1 / 2)

那人是我。

還沒學會懺悔的靈魂,倚在病床的床頭,故作鎮靜地四下顧盼,跟鮑校長領進來的幾個民警一一握手。

是誰,這麼隨意地把我領進英雄的殿堂?

在我的印象中,隻有犧牲的人才能稱為英雄。比如黃繼光、邱少雲、江姐、劉文學……我不敢相信,我的名字將與他們排列在一起,並且由鮑校長冠以“活著的少年英雄”。這突如其來的莫大榮譽像一道閃電,在我困惑不安的心域擊出迷亂的淬火。

更加迷亂的淬火接踵而至——那個有著方形臉膛的民警在我床邊坐下,問,還好嗎?

我沒有回答他。他的聲音在白色的病房裏擴散飄浮,形成一把鋒利無比的手術刀,割開我布滿焦慮的頭皮,露出一隻體形很大的狗。

那隻狗,那隻來自萊茵河畔的純種德國警犬,伸著紅紅的舌頭蹲在病房門口。我膽戰心驚地盯住它。它與我對視,我們互相懷疑,但我無法確定它在懷疑什麼。它是否已經洞悉了昨晚發生火災的一切秘密?

突然,它發出幾聲粗獷的“嗷”。我驚叫。心。我的心,仿佛被撕咬得血跡斑斑。

心血流淌。一顆活著的少年英雄的心,在驚恐萬狀地無辜滴血,這不能不激起鮑校長和王醫生的極大憤慨。我第一次聽見鮑校長張口大罵髒話,娘那個×,你們想做啥?滾,都他娘的給我滾,快滾,滾出去……

王醫生在原地跺腳高叫著為鮑校長助威,她的眼鏡陡然落在地上,幾個民警欲彎腰去幫她拾起,卻被她一腳踩得粉碎。

沉默。眾人驚訝地久久沉默,不敢相信一個向來溫柔的女人的那雙眼睛,瞪得溜圓的那雙眼睛,竟會閃爍足以射殺太陽的凶光。

那隻絕頂聰明的警犬輕輕發出一個尖細的聲音,認錯似地垂下頭。這時候我知道了它的名字——“嘉飛”,也知道了它的主人的名字——“老胡”。

老胡正是那個有著方形臉膛的民警,他一邊給“嘉飛”下達“臥下”的口令,一邊向鮑校長和王醫生連連道歉。

鮑校長怒氣未消,表情嚴峻,嚷,這事我有責任向西藏軍區首長彙報,搞他娘啥名堂,居然敢用警犬來嚇唬我們的學生……

老胡賠著笑,不敢不敢,我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那又是什麼意思?王醫生很有意思地為我把脈,緊接著以焦急的口氣叫道,你們看你們看,你們自個兒看,這脈搏跳得有多快,我好容易才把這個學生的情緒穩定下來,你們說,這咋辦?

老胡無奈地搖頭,深深歎了口氣。歎氣聲含著某種意味的暗示,在我加速流動的血液中滾動。然而,我的體內沒有萌生羞恥的細胞。

對於一個從來都把毛主席“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教導當成座右銘的少先隊員,這時候應該有勇氣向老胡承認錯誤。可是,我的座右銘已經在這個我以為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歲月裏丟失了。

丟失的,不僅僅是座右銘。

但在那個突然陷入“紅色混亂”的年代,誰能顧得上為我的“丟失”而發一聲哪怕是輕微的欷歔以示惋惜呢?

作為好孩子,作為爭當“毛主席的好孩子”的好孩子,我的羞恥已經含淚走遠,它沒有向我交代我們該在何時重逢。

老胡他們終於領著“嘉飛”走了。

窗戶被王醫生打開,空氣漸漸變得明透如水。

王醫生在我床邊坐下來,沉默著,撫拭她那副破碎的眼鏡——老胡臨走時,命令“嘉飛”用嘴把她的眼鏡從地板上叼起來,穩穩地放到王醫生的椅子上。

虔誠獻祭般。

這個道歉儀式令“嘉飛”眼裏充滿卑恭的敬意,它憑借想象,以為自己又完成了一項多麼了不起的任務,尾巴像裝上電池的玩具狗那樣頻頻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