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的。
就見“黑蛋”竟然從它站立的高處向我深情地鞠了一躬。
又鞠一躬。
再鞠一躬。
……
兵們哄笑。
天邊的通紅隨即褪去。
當天夜裏,我不能安穩入睡。
我瞪眼看著被爐煙熏得黑黝黝的牆壁一角,幻想出一塊在深沉的海底獲得安寧的礁石。一條奇形怪狀的海魚悠然遊來,以它粗糲彎曲的長長觸須向我指認這塊礁石——“嘉飛”的墓室。
我似乎聽見這條海魚還念叨了一些別的什麼話,可惜那兒完全是我聽力不及的太深太深的海底,以致我隻能憑海魚的口形來辨別那些話。
是我自己想要聽的那些話。
避開海水的聲音,聆聽海魚的念叨。
這很簡單,就像養花人將花卉上的敗葉殘枝剪掉,從而使花朵更好地豔開那樣簡單。
由於如此的簡單,我便輕而易舉地聽見了。那個嘶啞變調的淒惶聲音,隻有夜半三更從墓地悄然複活的屍骸才可能發出。
卻是“黑蛋”。它就在我房間的窗戶外麵。蜷縮著。把牆根處的餘溫全都蜷縮在它起伏不停的肚皮上。
一聲接一聲,以煎熬整個高原大地的吠聲向我傳達某種不祥的信息。
月亮傾斜。
傾斜的月亮向諸神展示磷火。
我不得不翻身下床,開了燈,推開窗戶。
一個哨兵拎著半自動步槍朝這裏飛跑過來。
月光下,我看清了這個哨兵的麵容。他叫斯塔,是個藏族戰士。
“斯塔”這個人名在藏語中意為“免災、避魔”,但我沒有發現斯塔身上有什麼與眾不同的“避魔”特征。我隻觀察到斯塔平時言語不多,每當兵們聚在一起聊天,他總在一旁靜靜地聽,靜靜地笑。他的那種笑,謎語般裹著祥和的姿影。
斯塔跑到窗戶跟前,臉上笑靨如花,說,沒事兒,首長,你放心睡你的,這可能是“黑蛋”想它情人的動靜。
“黑蛋”也有情人?
有的。
斯塔告訴我,原先這間屋子是一個助理員住的,他養過一隻長毛藏獅子狗,是“黑蛋”唯一的同類異性夥伴,去年那個助理員轉業走了不久,藏獅子狗便神秘失蹤了。自那以後,“黑蛋”時不時會在深更半夜跑來發這種動靜,不過次數越來越少,最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出現這種情況了,會不會是……
會不會是什麼?
斯塔不語。
我很替“黑蛋”惋惜,說,就憑“黑蛋”這動靜,再有什麼情人也會給嚇跑的。
“黑蛋”似乎對我的話不大滿意,它從喉管裏扯出一長串令石頭裂縫的嗚咽。
我製止它。別怪唱了,我聽不懂你的德語歌。
就見“黑蛋”昂頭舉眼望著明月,我和斯塔不由自主地相互對視——因為,那一瞬間,我和斯塔都看見了“黑蛋”的眼睛——凝入明月深處的那雙眼睛,竟然浸滿了就要獻祭情人的淚水。
我恍然聽見一陣晶瑩的音樂,這音樂悄悄覆蓋一片正在抒寫月亮遺囑的山巒,將“黑蛋”的眼球演奏成兩顆清輝閃耀的寶石。
如此內蘊晶瑩音樂的清輝寶石,“黑蛋”的情人實在是應該見到。
大概是見到了。“黑蛋”很順從地跟著斯塔走了。
可是,斯塔又轉身回來了。他趴在窗台上,很警惕地朝左右看看,然後小聲對我說,首長,你明天最好別去羊八井倉庫,“黑蛋”已經提醒過你了,我就不多說了。反正……反正明天出遠門凶多吉少。還有,不管你去還是不去,千萬別跟別人提今晚的事。千萬別提。
斯塔儼然一位高原巫師的年輕學徒,牽了“黑蛋”在黑夜中一路巡走過去,就像是在執意尋找某個神秘的地址——可以將“迷信”轉化成“善舉”的地址。
相信斯塔能夠尋找到。憑著一種古老而樸素的情緒。應該相信。
我相信對了。
是在第二天早飯後,一輛北京吉普開到我房前,就在我的一隻腳剛剛踏上車的那一瞬,我下意識地停住了。那位坐在後座的陳助理員問我,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忘了拿?我說沒什麼,隻是我今天突然不想出門了,還是你自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