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後來怎樣了呢?平兒問。(1 / 3)

老杜後來怎樣了呢?平兒問。

姑媽沉默一陣,閉上眼睛告訴我和平兒,她當時那樣可勁兒地啃“黃香蕉”也沒能拯救老杜,老杜到底還是被死神攜去了,而且沒有等到“明天”。就在當天夜裏,豫劇團演出結束後,演員們還在後台卸妝,觀眾還沒散盡,就聽舞台樂池下麵“砰”的一聲巨響伴著一聲慘叫,禮堂裏的所有燈光忽然熄滅……隨後人們發現,老杜已經觸電身亡。

姑媽握起拳頭堵在自己的嘴上,停留不動。那姿態,像是一座正在品嚐“黃香蕉”的老婦雕像。雕像雖然並不光潔,卻不冰冷,很溫暖。雕像開口說了話,以似水的柔情說,老杜是個大好人,盡管他知道自己是被老田和薩薩給活活咒死的,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都從沒有想著要報複誰,他沒來過我們家,也沒來找過我,我倒是真想見他一麵,替老田和薩薩給他道個歉,哪怕是在夢裏也好啊。我心裏明白,他不會來,永遠也不會來的,因為他知道老田是我丈夫,薩薩是我的女兒,像他那樣的好心人,怎麼會來傷害他們呢?是吧?

我不知該怎樣回姑媽的話,就聽平兒話裏有話地說,我喜歡“黃香蕉”。

一個假設的念頭在我腦中閃過,如果我的姑媽有一天去了天國(我請她諒解我的這個早晚都會成為事實的假設),應該有個“黃香蕉”為她陪葬,不是一個,是好多好多個,凡是憑吊她的人,都能聞到陣陣香氣——從墳塋中溢出的濃鬱香氣。

我仿佛看見了那些前來憑吊我姑媽的人,但他們無精打采的表情令我失望——他們就像是一群昏昏欲睡的靈魂,是走錯了路才來到我姑媽的墳前。我想試著喊醒他們,於是清清嗓子,試了又試,終於,連我自己也驚訝起我居然喊叫出那樣震耳的聲音。

的確震耳。猶如鼓手敲擊一麵大鼓所發出的聲音。但我心裏明白,那聲音絕非由我喊出,而是這個世界上所有跟我姑媽一樣心地善良的人借我的嘴喊出來的。

我喊,朋友們,尊敬的朋友們,你們可以不喜歡“黃香蕉”,但你們必須要喜歡正從我姑媽的墳塋中溢出的果香。你們必須喜歡。必須。否則,“善良”在我們心底就連插針的位置也沒有了。

我不再喊,可那聲音仍在繼續——是一隻鳥,一隻不死的天使之鳥,它在我姑媽的墳塋上空飛翔著,喊叫著,那聲音竟跟我的一模一樣。我感到有些恐懼,身體被那聲音絆倒在地。我想爬起來,可那聲音太沉重,壓斷了長在我心頭的那根異常敏感而脆弱的枝丫……枝丫斷了,血還鮮著,心疼如絞,那隻不死的天使之鳥婉約地邀我再去一趟青城後山,去跟方老和洪恩大師講一講我曾經想講而沒講完的那些事。它說,要不這樣,跟你信任的好心人講講也行,隻要講出來了,心頭的血液就再也不會遭惡魔的吸吮了。

而眼下,我正在軍區總醫院守護我的姑媽,紮西和達珍還沒趕到,我哪兒也不能去,但我又太想跟誰講一講那些事,實在是太想太想了。因為那些事就像是一襲黑色喪服,裹在我靈魂身上的日子太久了。脫掉它。扔掉它。燒掉它。早就該這樣了。是時候了。我這麼想著的同時,還有一種擔心——講出那些事,會不會受到神靈的懲罰或者出現節外生枝的問題?一旦出現問題怎麼辦?有誰會來庇護我?

我看著半躺在病床上的姑媽,想,如果她知道我也曾用咒語害死無辜的人,她是否還會像過去那樣疼愛我——在過去,每當我們家人有誰做錯了什麼事,或者說錯了什麼話(也許並沒有誰做錯或者說錯什麼,隻是我姑媽自己那麼認為),她總要謹守著家裏設的神龕禱告一番。

我記得那個神龕,上麵的擺設極簡單,沒有大大小小的各種神像和刻了經文的石板,也沒有染了顏色的五穀雜糧、糕點水果以及唐卡、哈達,總之不似藏族人家的那麼複雜。姑媽的神龕上麵隻擺了一尊銅鑄的菩薩像,像身不大,但捧在手裏能感覺到它很有些重量。聽我母親講,那是我父親出國執行任務(負責1956年11月28日至12月10日周恩來總理出訪印度的安全保衛工作)帶回來送給我姑媽的。菩薩像前擺了兩盞漂亮的小酥油燈,台沿邊上是請一個藏族木匠雕刻的朵朵祥雲圖案——那片環繞神龕的祥雲圖案時常被我姑媽用一塊絨布擦得一塵不染,她不止一遍地跟我和薩薩叨叨,說這些祥雲是她寄給菩薩的信件,信裏的內容隻有跟菩薩靈犀相通的人才能讀懂,而且一旦讀懂了,你就有可能踏上這些祥雲跟真正的觀世音菩薩作一次短暫的會麵。

你跟真正的觀世音菩薩見過麵嗎?我和薩薩都這樣問過她。

她的回答雖然令我有些失望,但我卻被她的誠實所打動。她像檢討似地告訴我,其實她不能算是最最虔誠的信徒,因為要她在菩薩與我們家人之間作出選擇的話,她肯定會毫不遲疑地選擇我們家人,這是她直到兩鬢寒霜也沒能跟真正的觀世音菩薩會上麵的主要原因。但她卻是一個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偉大女性——她當著神龕上的菩薩像吐露過心聲:假如我的家人有誰冒犯了菩薩,或者冒犯了神靈,我將用一種神秘法術讓我自己一個人來替我的家人頂罪,以保我的家人平安。

好在菩薩聽了這話並沒發怒,依然慈祥著將兩臂伸展成托住祥雲的姿勢,靜候我的姑媽在什麼時候想要施行的任何法術。

我曾在一個夢裏見到姑媽與她的好友德清次珍巫師共同演繹法術——她倆盤腿席地而坐,朝一條很長的哈達默念經文,哈達漸漸化作一片祥雲,將她倆輕輕托起,徐徐而升,就聽陣陣風鈴般清脆的笑語響在不可目測的星空……

我沒有把這個離奇的夢當做夢,我一直認為那是我姑媽與菩薩悄悄會晤的一種方式,而我隻不過是憑借夢境偷看到了那一幕。我曾在夜裏試想著重溫那個夢,以期自己也乘著哈達化作的祥雲飄浮起來,但都沒有成功。多少次,我把自己躺著的床當做了我姑媽的身體,卻多少次做著跟我姑媽毫不相幹的另外的夢。

夢中有一條疲憊的雲,遲緩地墜落至我姑媽的白發間。那是一個泫然的信息——我的姑媽老了,太老太老了。她那可以把世界所有的慈愛都從急流中打撈出來的精力已經不再有了,她哪裏還有精力去跟菩薩會晤?加上她的好友德清次珍巫師早已經返回神界,我姑媽孤單一人施展法術也不會靈驗了。怎麼辦?現在我該向誰傾訴?

我像烈日下的一隻被什麼給踩傷的螞蟻,暈頭轉向地在慌忙找尋安全返家的路徑。可是,四處都有刺眼的光在不斷閃爍。無論你想如何辨別一下你以為是正確的方向,都會被那充滿各種危險的光給擋回去。你隻能在原地打轉,而你腳下的這個原地就成為一座牢獄——無形的,可以關進許多痛苦的牢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