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遲緩的歲月的篇章裏……(1 / 3)

在那遲緩的歲月的篇章裏……

為這樣的詩句,詩人在劄記中寫道:“為什麼憂傷會‘閃爍著蛋白石的光芒’,無論是當時,無論是現在我都不能解釋。僅僅是文字的音調吸引了我。我沒考慮到意思。”

我對我自己在那個夜晚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地熱淚滾滾也不能解釋。當時我沒有寫詩,也不會寫,更不會想到將來要當詩人或者作家,但我的腦海裏卻充滿了詩的意境——在月光下,在《梁祝》的旋律中,我想象嫦娥其實是很孤獨很淒涼的,而我自己則是嫦娥懷裏的那隻同樣孤獨同樣淒涼的玉兔,我任她摟抱,任她撫摩,或者任她怒罵踢打,而我就在無止境的沉默忍耐中蜷在她的腳邊……不然怎麼辦呢?她的身邊除了我,再沒有其他的一個人,也沒有其他的一隻動物,連可以玩一玩蕩一蕩的秋千也沒有。她,這個令許多人仰慕的仙女嫦娥,也就是我的姑媽,她在一陣怒罵踢打我之後,終於重新摟住了我,不斷地親吻我的額頭並且不斷地向我道歉,我們像同病相憐的人兒在一曲《梁祝》音樂聲中臉上掛滿淚珠……

這是比現實中任何人對我的任何慰藉都更具魅力的情節。盡管它對現實毫無用處,但它卻是可以點燃我的情感的絕佳燃料。正因為此,在我從事專業文學創作以後,每當我鋪開稿紙、沏好茶、擺好香煙和煙缸(有時還洗洗手)準備寫作時,總有一個不為別人所知的習慣——打開收錄機,聽一遍《梁祝》(後來主要聽的是交響協奏曲《梁祝》),以醞釀創作情緒。

我想,我的文學創作生涯很可能跟我少年時期的那個夜晚有關。那個夜晚,一曲《梁祝》引我浮想聯翩,步進我自己創造的神話,與大自然融為一體。那一陣,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從我心中流過——我的情緒隨著《梁祝》的旋律起伏,並且不斷有幻覺的圖像在眼前(也可以說是在腦海裏)旋轉。自然,所有的圖像都是依我個人的情緒變化而變化。最奇妙的,是在我的傷感情緒增長到極度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月亮不應該那樣明亮。果然,現實中的氣象有了變化——是我的傷感情緒的翅膀扇起了風,漸漸的,無邊無際的夜空被慘雲愁霧所籠罩,月宮中的那個我也隨之消失。與此同時,《梁祝》的音樂聲也戛然而止。這時候,我聽到了一種很細微的聲音——哦,是樓下那棵颯颯的鬆樹抖動出的聲音。那聲音像是一席寬慰我的軟聲款語,又像是《梁祝》音樂的嫋嫋餘音。我擦了淚,感到一陣舒心的疲憊,獨自回味起我剛才創造的神話。那些幻境中的鮮活圖像,似乎還散發著古香的氣息,給人一種難以言表的精神享受。那種享受,令我至今仍然迷戀我少年時代異想天開的創作經驗。

可是,我想告訴平兒的是,還有另外一種誰也無法解釋的圖像,它會在某個特定的情形下突然浮現在我的眼前,並且使我不由自主地說出非常忌諱的話語。盡管這種情況的出現僅是偶然的,但它給我精神上的刺激相當強烈,使我長時間的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

我不曾給任何人描述過那件事,隻琢磨過應該如何忘掉它才好。可是,我越是這麼琢磨,腦子裏就越是會分泌出一種恐怖而痛苦的汁液。

平兒在留神聽,她擺動幾下柔順的頭發,像要幫我擺掉那些煩擾的記憶。一個含有荒誕意味的,但並不算罪愆的念頭悄悄盤踞我的心——能否大膽地撫摩一下她的柔發?

可是我不敢大膽。

因為,平兒清澈的眼睛正專注地看著我,她是那樣想聽我講一些跟她毫無關係的事情。那麼好吧,我繼續跟她講,就以這種占有她耳朵的方式來實現我的大膽——

那是一個盛夏的黃昏,我和幾個同學正在院子裏快樂逍遙地玩耍,記得是玩“打彈子”(用手指將小玻璃球彈進幾個距離不等的小土坑裏),我的後背突然被誰使勁拍了一下,不待我反應過來,就聽一個濃重的河南女高腔在我耳邊炸響:都啥時候了,還不回家吃晚飯?

我起身一看,是一個姓王的同學的母親,我們管她叫孫阿姨。這時,孫阿姨已經看清了我,連忙笑說她認錯人了。我也笑,知道她認錯人的原因除了我跟她兒子的身高差不多,最主要是我們穿的衣服都一樣,是“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繳獲的戰利品——印軍降落傘,由“藏八”統一染成天藍色訂做成校服。

孫阿姨有些焦急地問,你看見我家王海濱沒有?

哦——王海濱……我不明白這個太平常、太熟悉的名字為什麼會在這時候突然滋擾我的心?我的心開始怦然跳動,人也像立刻失去言語能力,舌尖不靈地回答,好像……好像……他……

孫阿姨立刻捉住我的胳膊追問,他在哪兒,在哪兒,哪兒……

其實,我這一整天壓根兒就沒跟王海濱照過麵,但在孫阿姨的追問下,不知怎麼我的眼前竟然浮出一個逼真而噬人的圖像—— 一片藍色的海,波濤洶湧著在朝一個不知何處的地方漫去,漫去……盡管在此之前我從沒見過真正的海,但在那一刻,我卻是真真切切地見到了那片正向我傳達某種凶信的大海。於是,咒語猛然自我的嘴裏走向孫阿姨。我說,王海濱可能去遊泳被淹死了。

孫阿姨在我肩膀上重重地給了一拳,怪嗔一聲“死鬼,瞎說啥哩”便走開了。不知怎麼,我看她走在黃昏裏的背影,感覺像是有個詭詐的陰影在跟隨她,悄悄將她的步履勾出淒涼的弧度。

孫阿姨邊走邊喚“王海濱”的聲音漸漸遠去,隨後過了很短的時間——也許是五分鍾,也許是十分鍾,整個世界都被卷入一個巨大的聲音旋渦——遠處傳來驚恐萬狀的大呼小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