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去吧。(1 / 3)

那麼,去吧。

但在走之前,我得跟我的表妹薩薩道個別。必須。

薩薩就睡在我的隔壁房間,而這兩個房間是相通的。不知她這會兒睡著了沒有。明天我就要當兵走了,她應該想著要跟我說點兒什麼才對。

我打開小台燈,下床走到她的房間。借著從我房間透過來的燈光,我看見她手裏拿著一張畫睡著了。那張畫是我在白天給她畫的,當時收音機裏正在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她問我“舵手”是什麼意思,我說“舵手”是指偉大領袖毛主席。她很聰明,說那隻是形容,接著要我給她畫一個真正在大海裏航行的舵手。我答應試試看,可是不知怎麼,我畫出一隻在海上漂泊的小船,船上沒有一個人,但海水裏卻有一條長滿了尖利牙齒的凶猛怪魚。她問我“舵手”在哪兒呢?我隻好告訴她,我從沒見過真正的大海,也不會畫“舵手”,隻能畫一條大鯊魚在船的旁邊,這表示“舵手”已經隱蔽在船艙裏,隨時準備把那條大鯊魚釣起來。

她對我的解釋十分滿意,決定把這張畫帶到藏北草原送給紮西哥。她要告訴紮西哥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比藏北草原更大的地方,那就是大海,而海上有輪船,有“舵手”,還有大鯊魚……

既然是送給紮西哥的,那我就要把它畫得更加像樣一點兒。於是,我用紅筆在畫裏塗了幾下,表示大鯊魚已經受傷,並且血流如注,染紅了海水。她出個主意,說應該從船上伸出一根大漁竿或者一張大漁網才有意思。我照辦了—— 一筆一筆地在畫紙上認真塗著,竟有些像是一刀一刀地在將一具屍體剖解成彩色圖譜,簡直不堪入目了。

可是她喜歡,你瞧,她就那麼一手捏著那張畫,回到她夢寐的藏北草原……甜甜地笑著,從她的酒窩裏溢出了那張畫上的海水,倒映著一條沒有長尖利牙齒的小金魚。

那條小金魚是我。跟一則童話故事描述的一樣,我墜落到海水裏——她的小床上,遊在她的被窩裏,並讓她跟我一起遊……她醒來,怔怔地看著我。片刻。她像看見了一個真正的“舵手”那樣驚喜,伸出小胳膊摟緊了我……我們在黑暗中移來蕩去,在海水裏麵沉沉浮浮,直到呼吸都很困難了她才鬆開手。

我要她脫光衣服,像以前那樣跟我睡。她說不可以。我問為什麼。她努努濕濡濡的小嘴說,這裏又不是草原,內地人這樣睡是要被人笑話的。我說不會的,我母親和姑媽她們早都睡著了。她想了想,迅速脫光衣服,重新摟住我。當我們的雙腿緊緊盤纏,我又嗅到了隻有藏北草原才會散發的鮮鮮氣息——由一朵初開的格桑花的花瓣徐徐散發……一股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滋味令我不由自主地一陣戰栗——腹部似乎在暗暗聚集某種神秘的力量,而繃緊的皮膚又在拚命抵住就要被這種力量擄走的一根神經。

這是怎麼啦?

她“哧哧”地偷笑兩聲,猶如最原始的“醒事”詞語,霎時喚出我的“害臊”感——我的身體變成一隻在大海中漂泊的船,鬼知道這隻船怎麼會越來越難看,它突然間揮出一根硬硬的漁竿指向海水,一會兒又莫名其妙地聳起一座直直的煙囪伸向天空……

聯想起姑媽給我洗澡時說過的話,我進一步知道了,我身體上的這個器官無論變化成怎樣的形狀,都跟生兒生女有關係。這真是太奇怪了,奇怪得讓人不敢細想應該如何使它才好。

她輕輕推開我,說,小康哥,你都出汗了,洗澡也白洗了不是?看你明天還怎麼穿新軍裝。

我汗淋淋地回到我的小床上,卻怕冷似地裹著厚厚的被子,直到把“漁竿”和“煙囪”什麼的統統裹成……裹成“沒有”,我才安穩入睡。

我的身體是幹幹淨淨的。

但我要感謝母親和姑媽的,不在於她們把我的身體洗得有多麼幹淨,即使她們把我洗成一副美男子的體魄那也不重要,她們的功德在於即將把我洗成一個真正的毛主席的兵。

一大早,她們嘮嘮叨叨一大堆要我到了部隊應該如何如何的話,還特意給我一本嶄新的《毛主席語錄》,並讓我當場背誦一段《為人民服務》。那陣勢,恨不能立刻把我的腦袋洗出一片紅彤彤。

有人叩門。母親單位上的兩個人——市公安局軍管會的單主任和陳助理員,一進門就催我母親和我趕緊跟他們走,說是單位上還有好多事等著要處理。

我去飯廳拿了一個裝滿換洗衣服和洗漱工具的小提包,這是母親和姑媽昨晚上給我收拾好的。一轉身,隻見穿衣鏡中閃現薩薩猶豫不決的影像——她手裏拿著那張準備帶回藏北草原送給紮西哥的畫,用一種咬緊“找朋友”兒歌的聲調,問我可不可以在畫上寫幾個字。

當然可以。為了那張花朵般的可愛臉蛋,為了那兩個甜美之極的醉人酒窩,為了那具使我在寒夜中萌發春意的芬芳胴體,為了我們幻想幸福的一生的秘密……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我握住筆,在畫紙上寫了在那個時代很流行很政治的一句話,“大海航行靠舵手”。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句話後來竟然由於寫得不是地方,使之成為罪孽的話,給我姑媽一家帶來一場災禍,並殃及我姑媽的幾位藏族朋友。

薩薩還不滿十一歲,她跟我一樣不諳“政治”,我們預見不到每一個沾上“白紙黑字”的東西都有可能鑄就一段人生教訓。所謂的“精神食糧”正演變成沉重而複雜的“精神包袱”,由整個民族共同擔負。我們不懂這些,薩薩還在笑著欣賞我寫的那幾字。單主任和陳助理員又在催了,他們笑我母親給我收拾了那麼多東西。單主任說,什麼都不用帶,一會兒陳助理員帶他去倉庫領東西,連褲衩都要發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