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唱不好。(1 / 2)

我……唱不好。

兩個女兵替我著急了,叫我唱幾句“大海航行靠舵手”,還為我起了個音,並且一個勁兒地比畫著手勢催促我。我隻感到額前的頭發頓時成了一疊被人急用的書頁,由兩雙手飛快翻動。簡直令人瞠目的熱情,差點兒像是要用暴力來強迫我立刻張嘴歌唱。

我哪能不會歌唱?西藏軍區保育院的阿姨和西藏軍區八一校的老師,她們教我唱會好多好多的歌。哦,還有我姑媽和德清次珍阿姨,她們唱的那些優美的藏族民歌,全都留在了我心的最深處——那歌聲來自綿延的山巒,來自奔騰的河川,來自茫茫的草原,來自縹緲的雲天……陣陣滲透心靈的歌聲,幫助我在一個令人窒息的環境裏,做著如此頑強的拒不張嘴歌唱的抵抗。

我真想告訴他們,如果要聽我唱歌,那就跟我一起去西藏……走呀,跟我走呀……你們懂什麼叫唱歌?你們懂什麼……我心裏憤憤地喊著,把我在那一刻想到的所有歌聲都浸出了淚珠……

淚珠含在眼眶裏。強忍著。不能讓它們落下來。千萬不能。可是,屋裏的人全部都看見了。秦隊長如鍾的笑聲震響了玻璃窗,兩個女兵怪老練地攤著雙手歎息,這麼害羞,怎麼能上舞台演出?瞧他的臉都紅成什麼樣啦,怪可憐的……

陳助理過來扶著我的肩,生氣地說道,幹嗎幹嗎這是?我可以告訴你們,師宣傳隊想要咱也不去了,軍宣傳隊那兒還爭著要呢。

秦隊長說話的音調很溫和,他連連解釋絕沒有其他的意思,隻是想看看把我分配到哪個隊的哪個班裏更合適。

陳助理在鼻子裏哼了一下,說,該不會把他分到炊事班吧。

看著陳助理把手背在身後來回踱步的故作模樣,我感覺他的囂張情緒很適合扮演電影裏的日本軍官。

軍務科長忍住笑,說,老陳啊,別那麼激動,行不?你盡管放心,單主任打過招呼的,我知道該怎麼辦。秦隊長,這分配兵的事又不是挑媳婦兒,就這麼著了,你先把這個兵領回去,等他填了入伍登記表,你再來拿他的檔案。老陳,你看咋樣?

陳助理猛地停住步子,雙眉微揚,目光炯炯地掃視屋裏的每一個人,然後把軍務科長拉到一邊,用可以讓別人聽見的聲音“悄聲”地說,師宣傳隊也不是怎麼理想的單位,鬧不好把這個兵給帶壞了咱還不好交代,他父親的資格可比咱們軍長都老,是老紅軍……我看這樣,是不是征求一下他父親的意見再說……

軍務科長一邊點頭一邊把一張入伍登記表遞給陳助理,接著叫秦隊長他們回去了,說是過兩天會給我重新分配單位的。

那幾天師部招待所裏冷冷清清,沒住幾個人,我除了一日三餐去司令部機關食堂,其餘時間一般都獨自待在房間裏。剛開始的時候還好打發——翻看《毛主席語錄》,背誦“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做做俯臥撐,睡睡懶覺……可是到了夜裏,我卻很難入睡。過去摟著薩薩躺在床上的細節回憶,使我不時聽到那個聲音——小康哥,小康哥……

甜甜的聲音,露珠般,滴在枕邊上,滴在牆角上,滴在窗沿上,滴成串串徹夜流動的音符,憩在薩薩臉上的酒窩裏——薩薩,你快點兒長大吧,長大了也來這裏當兵,到時候帶你去軍務科報到的人就不是陳助理了,而是我。你是可以去我們師宣傳隊當個小女兵的,你長得比這裏的女兵都漂亮,你還有跟我姑媽一樣的好嗓子,你盡管放聲唱給他們聽……不用害羞,不用擔心,我可以驕傲地告訴軍務科長,別說是師宣傳隊,就是西藏自治區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還爭著要你呢。當然,到那時候,我很可能就有這權力了……

在那個年代,最顯眼的權力標誌就是四個兜的軍裝。從排長以上的幹部,直到軍長和軍區司令員、政委,甚至毛主席、周總理等中央級首長,一律穿四個兜的軍裝。而剛剛穿上隻有兩個兜的軍裝的我,已經開始在心裏醞釀穿四個兜軍裝的“理想”了。這其實是個“獲取權力”的“理想”,隻不過在當時我並沒有真正意識到。也許這不能算是一種錯誤,不是有“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之說嗎?

然而,當我的這個“理想”實現(或者叫部分實現)以後,我漸漸厭惡了權力,最終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它,一心一意去走文學創作的道路,當個自由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