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1 / 2)

我不知道。

整個站台散發著悶熱與潮濕的氣息,命令式地等著我繼續去跳“忠字舞”。

可是要跳——可是要跳——

車輪為我奏起一段那個年代最樸實的音樂,引導我從今往後可是要努力去做的一切一切。

我留意觀察的不僅僅是頭發,身體上每個部位的毛發也占據了我當時的部分注意力,許多個夜晚,我躺在被窩裏撫摩搜索自己的肌膚,希望有那麼一些毛發能從我身體的某個部位竄出來。我的手輕撫胸脯,想象濃密的胸毛給我帶來的愜意手感。

那些日子,尤其到了連隊組織集體洗澡的日子,我總是借故躲避,或者幫別人去軍供站大門站崗,或者去火車站執勤。我為自己光潔無毛的身體深感不安、迷惑、羞怯和焦慮。聊以安慰的隻有從古流傳至今的“花木蘭從軍”的故事,花木蘭在軍中的男兒堆裏操練,想必她為洗澡之類的生活瑣事比我更加煩心。

我第一次以“大人”姿態加入到連隊的洗澡行列,是在我入伍第二年,這也是我軍旅生涯中最令人輕鬆愉快的事情之一。當然,這主要應當歸功於我的姑媽。

一天,母親領著姑媽到連隊來看我。母親告訴我,姑媽剛從拉薩回來,一下飛機就去給我買了十多盒蜂王漿,說是連隊生活艱苦,要我加強營養,長長身體。

沒過多久,我發現我的身體發生了重大變化——具有男子漢意味的毛發從我的腿上、腋下等部位飛快地冒出來,我的嘴唇上方也生出了一片暫時還不能稱作胡須的黑色絨毛。從此,我可以從容地赤身走進兵營的任何一間澡堂。盡管我姑媽的蜂王漿過早奪走了我那象征與世無爭的純潔少年的體膚,我還是非常感謝她。

姑媽看上去是那樣的年輕漂亮,完全不像是結過婚的女子。當她跟我們連長坐在一起時,我的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啟示我,應該嚐試一下把她介紹給連長當老婆。

連長叫李顯友,才二十多歲,剛由另外一個步兵連的副連長提升到我們連當連長。他身上充滿了青春活力,軍人素質一流,曾參加過一九六五年的全軍大比武,榮獲武裝囚渡第一名,受到毛主席的接見。最讓我對他刮目相看的是他還沒有結婚,甚至連談戀愛的經曆都沒有。在我看來,他是取代我姑父的最佳人選,而我的那位姓田的姑父早就應該從我們這個家族中淘汰出去。

機會來了——連長邀請我母親和我姑媽一起吃飯,並且說,連隊的夥食不太好,我們去外麵的飯館吃。

我很興奮,因為在我的印象中,連裏還沒有哪個戰士受到過如此待遇。更令我興奮的是,我聽見連長發自內心的讚許的話——你的姑媽可真是漂亮。

為了這話,我邊走邊憧憬著我們連長迎娶我姑媽的幸福時刻。不過,我的表妹薩薩會不會喜歡我們連長?我是不是應該給薩薩寫封信,好好把我們連長方方麵麵的情況向她形容一番,並且給她寄一張我們連長威武的照片。當然,還寄一張我自己的照片。需不需要在我的照片背麵寫幾個小字?比如,“送給我親愛的……”哎呀,什麼呀什麼呀,不能這樣寫,太那個……什麼啦,大人們看了會笑死我的……

我們走到飯館門口,姑媽卻不進去,說是隻想吃點兒麵食。麵對晨露般清新的姑媽,無論哪個年輕軍官恐怕都會盡力滿足她的要求的。於是,連長領我們去了一家麵館。

我太熟悉這家麵館了——就是在這裏,曾有一個大人將一碗滾燙的麵條澆到一個乞討小女孩的頭上。我時常路過這裏,總要情不自禁地留意觀察,希望能抓住那個狠心的大人——現在的我跟過去大不相同了,我不再是成天擔心自己會成孤兒的那個我了,我已經是一個光榮威嚴的解放軍戰士了,這個世界有多少壞人等著我去收拾呢。

麵館的服務員已經把一大盤水餃端上桌了,我還忍不住四下觀察,連長問我在找什麼,我隻好講了那件在我心裏耿耿於懷的事。連長聽了很生氣,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敲,說,往後再遇見這樣的壞人,一定要給我抓起來,打,狠狠打。我母親說,不能打,要教育。連長說,我們解放軍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要打擊壞人,保護好人。我糾正連長說,我們解放軍的重要任務不僅僅是打擊壞人,而且要消滅壞人,堅決消滅,徹底消滅。好多壞人都應該槍斃才對,這樣世上的好人才可以少受一些苦。姑媽抿嘴一笑,說,如果你獻身佛門,出家修行,說不定會成為大慈大悲的活佛呢。我母親趕緊製止,你小聲點兒行不行?別在這兒宣傳你那套神呀佛的,講點兒政治的東西,我們康康正在爭取入團呢,你說是不是,李連長?姑媽有些不好意思,解釋說,我是亂說話了,李連長,我文化低,你可千萬別在意啊。連長一個勁兒擺手,我不在意我不在意,你從西藏來的,講講神呀佛的有啥不可以?別說是西藏的人了,我奶奶恐怕比你還信佛。再說了,有我在這兒,想講啥講啥,別人聽見了又咋樣?咱們不搞無限上綱上線那一套,嘮嗑嘛,又不犯多大的路線錯誤。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