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暗示什麼?
夜色中,我騎上自行車往周力家去。一路上我都在想,天這麼晚了,周力睡了沒有?也許他正在編輯或是校對下一期《錦江》的稿子,我該怎樣以“政治”的道理來勸阻他?還有你,我已經管你叫巧明姐的這個人,你正處於危險境地卻可能毫不知情,我有責任保護你,我來啦……我越騎越快,周圍的一切都看不清了,終於在一個拐角處被另一騎車人撞翻倒地,我顧不上聽他向“解放軍叔叔”的道歉,忍了肘部的痛,趕緊跳上自行車飛奔而去。
周力還沒有睡,他在這個玫瑰落紅的夜晚,靜靜地讀著《約翰·克利斯朵夫》。這本書和《紅樓夢》被他稱作“床頭書”(經常要看的書),他說他這輩子至少要有計劃地看五遍。
我把《錦江》的“工本費”拿給周力,他不要,說是沒有這個必要了,今後也沒人再收“工本費”,因為《錦江》已經停刊了。
看來,我父親的那些話還真有點兒“言之有理”。借著台燈的燈光,我不由吃了一驚——周力的眼眶像是突然間陷了下去,臉上深深刻著情緒失落的痕跡——也許是我自己的情緒失落,因為在此之前,我對《錦江》很快要發表我的“處女作”還滿懷信心。《錦江》的停刊,對我的這種信心,或者說是我的虛榮心,簡直是一個災難性的打擊,這似乎預示著一個所謂“文壇新星”的升起之日會遙遙無期。
為什麼非要停刊呢?編輯在選編稿的時候,稍微作點兒“政治”的刪改不就什麼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嗎?
記得幾天前周力還興致勃勃地跟我講,《錦江》第四期的封麵設計如何如何大膽新穎,將會給讀者帶來如何如何的振奮心情……然而此時此刻,他似乎正以疲倦的神情向我鄭重宣稱,從此決不再寫任何文學作品了。他告訴我,省委宣傳部的某位領導找他談了話,如果《錦江》再不停刊,組織上將考慮他的黨籍問題。
這的確是個嚴重的問題。作為一個“老革命”的後代,他的骨子裏從來都是想為我們黨歌功頌德的。再說,他在野戰部隊也是下了很多功夫,吃了很多苦去“掙”表現才入的黨,怎麼可以輕易就把黨籍給丟了呢?
我想到了龔巧明,她不是黨員,但她是不是想爭取入黨我不清楚,於是問周力,那……龔巧明會不會也跟你一樣,從此不再寫任何文學作品了?
不會的。巧明是個天使般地精靈,她總會為她的理想找出一萬個理由而欣喜若狂,她肯定會在文學道路上一直折騰下去的。
三年後,龔巧明果然還在折騰——去《西藏文學》雜誌社當了一名編輯。她是喜好在遍布荊棘的崎嶇路上折騰的那種人。拓荒者披荊斬棘般的折騰過程,會使生命的步履愈顯活潑而富有激情。
我是懷著敬重之情去跟她見麵的。在她那間窄小雜亂的宿舍裏,她激動地尖叫,呀——你也來西藏工作啦,早該來啦早該來啦……
也許是職業的習慣,她連連問道,你那篇小說稿帶來沒有?帶來沒有?有其他稿子也行……《戰友》這個標題太平淡,不過問題不大,平淡就平淡吧,但要平淡得有點兒味道,當然,關鍵還是故事要生動……
她建議我再好好讀一讀蘇聯作家亞·索爾仁尼琴的《癌病房》,好好讀一讀軍旅作家徐懷中的《西線軼事》。她認為,《西線軼事》是我國新時期軍事文學的裏程碑。
由於她太忙,或者說太喜好折騰——要組稿、編輯,還要去偏遠農牧區和邊防部隊體驗生活,甚至有誰未婚先孕需要墮胎的這類事情她也要去操心,因此,她沒時間跟我細論《戰友》的修改意見。
後來,我把這篇小說改為《二十號病房》,她替我轉給了《西藏文學》的副主編秦文玉。
我試圖通過一個普通病房的窗口來憑吊我那些犧牲的戰友,並且重新認識和理解他們的價值。不論這篇“處女作”成功與否,我都將它視為我寫給戰友的一段鮮紅的誓言和一副心誦的挽聯。
我一直希望讀到龔巧明的新作,可是不知為什麼,自從她到西藏工作以後,幾乎再無作品問世。我很想弄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又怕傷了她的自尊心。一日,我終於忍不住,怯怯地問她,聽說你很久不發表作品是因為“才盡”了?
聽說?聽誰說?
我笑。反正有人這樣說。
其實,這話是聽跟我在一個院子裏長大的朋友洪曆偉說的。洪曆偉跟龔巧明很熟,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弟媳徐慧是龔巧明的川大同學,更主要的是龔巧明曾經有一段在洪曆偉所在部隊體驗生活的經曆。
那個部隊是有著“天下第一團”美稱的汽車團。龔巧明作為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去那裏體驗生活的女性,來到以各項工作都要力爭第一而令人刮目相看的九連。當時的連長劉恒和指導員洪曆偉正年輕,朝氣蓬勃得猶如站在太陽的邊緣,嘴裏隨時暢誦滾燙的青春語言。他倆的父母都是當年背著背包,靠兩條腿步行進藏的“老西藏”。大概就出於這個緣故,他倆有一整套自以為從父輩那裏承接下來的帶兵方法,手下一百來個大吃“苦頭”的兵卻很服。
一次,九連在全團內務衛生評比中得了個第二,掛了很久的流動紅旗就這麼“流”到別的連隊去了。九連的兵們便都不敢拿正眼去看一看連長和指導員的臉色。心腸很軟的龔巧明當然看不過去,當然要為兵們鳴不平。她以親近孩子的愛來潤澤兵們犯愁的臉,說,不就是一麵小小的內務衛生流動紅旗嗎?有啥了不得,改天我給你們做一麵房子那麼大的流動紅旗,絕對“流”不走。
豈料一個心眼護著連長和指導員的兵們並不買她的賬,隻狡黠地對她笑笑:你不懂。
對於龔巧明的成名之作《思念你,樺林》《長長國境線》,兵們並不特別欣賞。盡管龔巧明的文筆很漂亮,故事也編得很不錯,但那些故事離兵們太遠。兵們有自己的故事,有許許多多“高萬丈公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