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保重。
沒過幾天,小姚找我來了,但她沒有提及我給她寫的信,也沒有談起任何關於下海經商的事。我想可能是她有意回避這些話題,因此我也隻字不提。她說沒什麼事,隻是想來看看我,隻是想來看看我的書房。
隨便看吧。我說,這幾個大書架上足有上千冊書,想看哪本都行,拿走不還也可以,隻要你喜歡。
書真是個好東西,不管現實生活中的你有多麼不順心,隻要鑽到書裏麵像乞丐那樣流浪一會兒,你的愁苦就會減輕許多。當然,這隻針對喜歡書的人而言。盡管書本不能當飯吃,但像我們這些當作家或者當記者的人,總是會在不確定的某個地點某個時刻,有意將自己妥善安排到某本書的某個段落裏。
小姚搖頭笑了。我發現她在不酗酒的時候,麵容還是很溫柔涓潔的。她把我的書架巡視一遍,然後說,我真羨慕你,是妒忌。你看,我們共和國不斷搞裁軍,但裁來裁去,還是要在軍隊裏養你們這些專業作家,簡直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別有一天,你把我也安排到哪部小說裏。我感覺身心太累,現在不想看書了,有點兒時間就抓緊休息一下。我來這兒跟你聊天,也是為了休息。不過,我也並不是什麼書都不想再看了,比如你要出了書,我還是想看的。
我告訴她,我正在構思一部小說,這幾天就要回內地,去我母校“藏八”找些感覺。
真的?她睜大了眼睛,完全忘了她將走進我的小說裏的危險——她急切地告訴我,自從她離婚以後,一個人帶著兒子在拉薩很不方便,於是把兒子送到了內地的“藏八”。她經常一閉上眼睛,便會看到兒子在“藏八”的某個角落孤單的樣子。
我答應她,這次一定去看看她的兒子。
她抓住我的手,把感激遞到我的手掌裏。這一刻,我看見了她眸子裏竟含著少女的羞澀。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她說願意讓她爺爺走進我的小說——她爺爺曾經是她家鄉很有名氣的袍哥頭目,雖然幹過一些殺富濟貧的事,但畢竟是土匪,解放初期被政府根據鏟除土匪惡霸的政策給鎮壓槍決了。從此她一家人在當地備受歧視,她選擇到西藏工作完全不像別人那樣抱著多麼遠大的理想,而是為了逃避那些隨時都像欺負她的目光。她說她很感謝西藏,是西藏給了她可以暫時忘掉那些不愉快往事的一段時光,是西藏使她認識了一些真正關心和愛護她的人。
她是應該感謝西藏,因為西藏還有可能把她造就成受人尊重的“老板娘”。我就想,我是不該給她寫那封信了。看來她是經過深思熟慮才下海經商的,為她自己,也為她兒子。
她的袍哥爺爺給她製造了痛苦,而我的地主爺爺卻沒有給我的生活帶來太大的影響——他是由於我父親的身份暴露而死在國民黨監獄裏的。從這一點講,我比她幸運多了。我也曾為我爺爺是地主而在夜裏偷偷抹過眼淚,這時候想起來,更覺我的那些眼淚毫無意義了。
我欣然接受她的邀請,等有機會一定去采訪她父親。但我心裏明白,我並不真的要寫她爺爺,如果要寫,我感到這對她是一種殘忍的傷害。用一個親人的罪惡故事來包紮另一個親人的受傷部位顯然是愚蠢的。我想做的,是去“藏八”看看她那個可愛的兒子。
現在就去。
買好機票,去跟姑媽道別。當我看見姑媽坐在小院裏的情景,不禁吃了一驚。她戴著墨色眼鏡,撐著虛弱的身子,正跟紮西在收拾一堆破爛。那個認真勁,像商店裏的售貨員盤點似地清點。
這些破爛兒是從哪兒撿來的?
我驚叫似的這一聲問,像一股勁風,立刻把紮西眼裏閃爍的快樂光亮給吹滅了。他整個人都僵在那兒,結結巴巴地說,是從沿河路那邊撿來的。
我知道沿河路,位於拉薩市的南郊,那裏緊靠拉薩河,被河水長年衝刷的那片石卵灘上堆滿了垃圾。每當太陽出來,垃圾中的廢鐵皮和廢玻璃便碎光粼粼,遠遠望去,肮髒的灰塵和油垢以及腐爛的菜葉和臭肉之類似乎也成為傳說中的寶物,引誘了一些對垃圾感興趣的人時常將靈魂拴在沿河路上,據我所知,還沒有誰在那裏得到他真正渴望的東西。但這並不影響光顧那裏的人,尤其那些手提纖維口袋的藏族婦女,她們甚至有的帶著孩子,有的帶著藏獅子狗,一會兒認認真真地低頭翻尋著,一會兒嘻哈打笑地相互追逐著,空罐頭筒叮叮當當的陣陣響聲伴著他們開心的表情動作,這在不知情的外地旅遊者眼裏,儼然一支彩色的喜慶節日的隊伍。
紮西怎麼會加入其中?難道是生活所迫?有人感慨,在這拉薩撿破爛要比內地豐富得多,容易得多。這話當然有道理,因為拉薩至今還是全國唯一沒有廢品收購站的城市。我簡直弄不懂,紮西撿這些破爛能往哪兒賣?
姑媽說,咱這不是要賣破爛兒,是廢品利用。你瞧,這些破木板和鐵皮,還有鐵絲,正好給我們的小灰搭個房子,再用這些破棉絮給它鋪個舒適的床。這不挺好的嗎?是不是,乖小灰。
小灰?這時候我才注意到蜷縮在牆角的一隻灰色小狗,看上去它剛滿月不久,盡管中午的陽光很烈,但它還是不住地顫抖。不會是看到我生氣的樣子它才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