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打開看嘛。
她有些緊張地打開紙包。笑了。她說她本以為我會像其他男生一樣搞惡作劇,在紙裏包一條毛毛蟲或者一條蚯蚓什麼的來嚇唬女生呢。看來她是很喜歡這顆糖了。可是那個最熱衷於巴結她的崔善美同學正好走過來,向王莎莉要過那顆糖,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研究一陣,問,這是從哪兒來的?
我覺得這個問題很討厭,說,你管從哪裏來的,好像你是校長。
崔善美不高興了,又問我一個更討厭的問題,這糖怎麼會成這樣,像是被人舔過的,你說呢?
我真的生氣了,說,這是我妹妹小薩給的,怎麼,你是不是自己想吃才這麼說的?我又不是給你的。饞死你。
王莎莉不笑了,從崔善美手裏拿過糖看了又看。吃了它?還給別人?她遲疑不決地問,你……你妹妹不是已經死了嗎?
崔善美接嘴說,是呀,死人怎麼可以給活人糖吃呢?
我嘿嘿一笑,這你們就不懂了吧,死人還可以撿錢花呢。
王莎莉一聽,像觸電似地把糖往地上一扔,尖聲尖氣地叫道,那是迷信,人死了就什麼都不可以啦。
我說,就可以。王莎莉和崔善美說,就不可以。“就可以”和“就不可以”驚動了整幢宿舍樓。我帶著氣憤的微笑從地上撿起那顆糖,扔在嘴裏,舔、抿、嚼、咽,好甜好甜。死人舔過又怎樣?哥哥不怕。
不知怎麼,一個剛剛拔過牙的同學問我,你妹妹死的時候有沒有拔牙那麼疼?
我說不知道。
在這個世界上,知道我妹妹死得疼不疼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我母親。許多年以後,我好幾次看見戴了老花眼鏡的母親獨自坐在燈下翻看一本影集,扉頁上是我母親的字體,寫著我妹妹的名字以及出生年月和出生地點,裏麵隻有幾張照片。我母親一頁一頁地細細翻開,看完照片又接著翻看那後麵永遠空著的黑色紙頁。有時她還自言自語地念叨,女兒呀,你要長到這一頁,也許就該念大學了;你要長到這一頁,說不定就去當兵了;你要長到這一頁,應該談戀愛了吧……
我相信,作為女兒的母親,她能從那本影集裏看到任何人也看不到的東西——那上麵貼滿了她的親身骨肉,貼滿了她對女兒無盡的感情,貼滿了她日日夜夜對女兒傾訴的話語……
每每看見這一幕,看見我母親變得花白且淩亂稀少的頭發,我總要回想起當初沒有答應把我妹妹哭回來的那個簡單要求。如今鳳凰山成了軍用機場,我妹妹的墳早已無影無蹤,我連彌補一下的機會也沒有了。一想到這些,我心裏便升起難以訴說的後悔和悲傷。
看著小薩的幾張遺照,我很想讓她告訴我,葬身地下的她會變成什麼?或者,她會看見什麼?再或者,她會聽見什麼?
小薩告訴我說,她變成了水,變成了誰也不會認出是她的一泓泉水,她還看見了我——她的哥哥——在清新的泉池邊上洗自己的臉。在安詳的月光下,她哥哥的臉上就像是掛滿了晶瑩的淚珠。於是,她聽見了一個聲音。是我母親的聲音。我母親顫巍巍地合上影集,平靜地對我說,其實也用不著哭你的小妹,我從來就沒有認為她離開過我,從來沒有……
我的妹妹小薩,還有許多的人,都聽見了一個母親最普通而又最真實的這個聲音。的確,這個聲音,是可以讓緘默千年的石頭也抒懷吟唱的聲音。而對於那些情感冷漠的人,他們聽不懂這個聲音,也不配聽這個聲音。
我記著《西藏日報》社的小姚的聲音,那也是一個母親的聲音——別忘了,去“藏八”看看我的兒子,我很想他。
在一個老師的指點下,我從一群二年級學生當中認識了小姚的兒子——長得過分秀氣,不像個男孩,給我的感覺倒有些“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的意思。我想,他要真是個女孩,照這麼長下去,將來肯定會把男人迷得團團轉。不過,這種長相的男孩子一般性格都較軟弱,容易被其他同學欺負。果然,一個體胖的男孩不知何故從後麵猛撞上來,“林妹妹”一下被撲倒在地。我趕緊嗬斥一聲,過去把“林妹妹”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