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真為你聽不懂而驕傲。
他領我來到校園裏的小賣部。我很吃驚,“藏八”居然也在“搞活經濟”了,這在過去簡直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誰敢呀?唉,如今的孩子們真是逢上了好時代……嗯,這話好像是那些革命老前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就跟我們“藏八”學生說過的,今天由我再來說,或者將來由小姚的兒子再來說,都不再新鮮了。時代依著它自己的脾氣在前進,我們每個人頂多隻能作為時代的兒女,充當時代見證的一個個微不足道的符號——而當時代的積雪融化時,這些符號或者消逝,或者成為供後人想象的一派景致。
我給小姚的兒子買了一點兒糖和水果。我用水果刀切開一個大廣柑,從裏麵溢出一滴滴黃色的果汁,還溢出一樁樁關於吃零食的金黃的往事——
那時候,同學們的父母都在西藏工作,我們絕大多數人沒有零花錢,偏偏嘴又特別饞。在通往一個叫茶店子小街的那條土路上,我們經常能發現散落在路麵上的花生、瓜子和胡豆等一類零食。是附近的好心農民有意撒在這裏為我們解饞的?不知道。我們隻管瘋撲過去撿起來,貪婪地放在嘴裏品嚐。有時遇到地上的零食數量太少,便會引起同學之間的爭辯——是誰最先發現的?你?我?他?
大家的爭辯固然激烈,但情緒並不是憤怒,而是著急,為自己能不能分到哪怕一顆零食而著急。一般情況下,爭辯的結果是“公平合理”的——根據老師教導的原則,“大的讓小的,男的讓女的”,由最先發現零食的那個同學來分配。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在零食數量實在少得可憐的情況下,便隻能是“誰先發現誰先享用”了。
後來我們發現有一條環繞學校的小水溝,這成了我們解饞的好去處,因為水溝旁邊生長著許多好吃的,什麼“蛇果”、“酸酸草”、“小甘蔗”……這些草都是我們自己給起的名。總之,酸的甜的和不酸也不甜的野果都成為我們的零食。有時候,那些所謂的零食還會糾纏在我們的美夢裏。
生活老師繃著臉一再告誡我們,吃那些不幹淨的東西會生病,會拉肚子,有些草還有毒,會毒死人的。
我們不信,那麼好看又好吃的東西怎麼會毒死人呢?再看吃過那些草的同學,誰也沒有變成死人。生活老師被我們給問住了,便向我們傳授了一個挺唬人的“知識”——吃了水溝邊上的東西,頭頂上容易長出紅色的野果,或者長出帶毒的野草。
對於這個帶點兒童話色彩的“知識”,我們似信非信,有段時間早晨起床,第一個動作便是跑到過道上的大穿衣鏡跟前,檢查一下自己頭上是否長出了什麼東西。
什麼也沒長出來。頭頂上除了頭發還是頭發。這很好。老師的話也不都是有道理的。豁然開朗的我們仍然去小水溝享用野草野果。
終於有一天,我們學校有幾十個學生真的集體食物中毒了。有的學生甚至深度昏迷,我也是其中之一。究其原因,是我們誤食了蓖麻子。好在我們被及時送往軍區醫院搶救,沒有一個同學變成生活老師說的死人。但我們並不接受教訓,依然經常光顧小水溝。可是日子一長,我們就怎麼也吃不出剛開始的那種興致了。
我注意觀察,看看還有什麼東西可以代替野草野果這種零食。我發現一些高年級同學很有辦法,他們有的偷偷到魚塘裏釣魚(學校裏有兩個魚塘),有的到長滿青草的大操場上捉螞蚱(學校裏有三個操場),有的到宿舍屋頂掏鳥蛋,然後拿到夥房請炊事班的大叔幫忙做了吃。我也跟著學,但總是覺著太麻煩,因為炊事班的大叔不是個個都樂意幫忙的,尤其對我們低年級的男生,鬧不好還要向我們班的生活老師告狀。
怎麼辦呢?我們這些小小年紀的人,有時竟會因為找不到零食而像老人似的長籲短歎。好在世間年年都有個金黃的三月,是油菜花盛開的時節,我們終於又找到了一種更好的解饞方法——舔蜜蜂。
舔法很簡單,用小藥瓶將正在采花蜜的蜜蜂扣住,待蜜蜂往外鑽的時候,捏住蜂身,去掉蜂刺,以舌舔蜂尾。那一舔,真是令人銷魂的甜。唯一不足的就是一次要舔好多隻蜜蜂才能過癮,並且還要冒不小心挨蜂刺的危險。但這危險與嘴裏的那種甜相比,委實不足掛齒了。
從此,同學們最喜愛的季節便是每年的三月。到了這個季節,學校周圍大片大片的油菜地簡直黃得使人的眼睛發脹。成群的蜜蜂忙不迭地飛,令人垂涎。我們由此生出許多關於長大以後種油菜和養蜜蜂或者當蜂蜜售貨員的理想,以及怎樣才能使我國的蜜蜂不飛到外國去的種種爭論。
我很懷念那樣的爭論,那也是一首可以詮釋天真無邪的多聲部的童聲合唱。
記得有個奇景引起同學們的極大興趣——在靠近醫務室的一堵土坯圍牆上,布滿密密麻麻的小洞,不知從哪兒飛來成群結隊的蜜蜂,尤其中午陽光最烈的時候,它們就在那些小洞跟前鑽進鑽出。那陣式十分壯觀,土坯圍牆簡直成了一座熱鬧非凡的幸福宮殿。
看來這些從天而降的蜜蜂有著它們特殊的使命——以它們的小小生命,為我們這些嘴饞的孩子舉行免費的自助盛宴。
我們在醫務室的垃圾桶裏撿來各種小藥瓶,然後爭先恐後地跑到土坯圍牆跟前搶占有利地形。午飯後是學校規定的午睡時間,但很多同學還是背著生活老師偷偷跑去舔蜜蜂。那段時光真的讓我們難忘,真的讓我們不知道應該感謝誰。
那時候,老師教導我們不能相信世界上有什麼上帝,那是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剝削階級為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而愚弄勞動人民的一種手段。但現在回想起來,我卻覺得在我們不知道感謝誰的情況下,確實隻能感謝那位我們從沒見過麵的上帝。那位上帝可能長得有點兒像聖誕老人,他的麵容也許是慈祥的,也許……但不管怎樣,他至少沒有愚弄我們這些遠離父母的嘴饞的孩子,他賜給我們的不僅僅是蜜蜂,還賜給我們一段可以暫時忘卻孤寂的美好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