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生活片斷(1 / 3)

“牛棚”生活片斷

“牛棚”是個借喻,是上世紀中國“文化大革命”中出現的新名詞。“牛”是指“牛鬼蛇神”,但“棚”卻不是像書本上說的,用席或布等支架起來,遮風蔽雨或擋光亮的東西,而是泛指在運動中的“三反”分子、“走資派”、“叛徒”、“特務”和地、富、反、壞、右等新老“反革命”,參加體力勞動,隨時接受批判鬥爭,“隻準規規矩矩,不準亂說亂動”,限製一切人身自由的那個“時空範圍”。“牛棚”一般都有專人監督看管。有的管得嚴,勞動、外出、挨批鬥,都有人跟著,不準同外人接觸、交談。關在“牛棚”裏的人,動輒得咎,經常遭受監督看守者的嗬斥和責罵。有的管得鬆一些,比較平和。《涼山日報》隻有一百多名職工,單位不大,就一個大院、一道大門,對我們的監督勞動和管理是比較平和的,除了檢查和批鬥,能參加勞動就行。當然,外出請假,有事彙報,還是必不可少的。

涼山的“文化大革命”是從1966年批“三家村”揭“四家店”開始的,重點是報紙的副刊和文藝作品。接著,中央改組北京市委,正式將矛頭指向黨政機關和領導幹部,調子越來越高,打擊麵越來越廣,揪出的“人物”越來越多,才引起人們的重視和震動。我的問題也是這樣。剛開始我是《涼山日報》“文化大革命”小組副組長,除了管報社的事,還參加州級機關的一些工作,如涼山州、昭覺縣(州府所在地)聲討北京市委,擁護毛主席、黨中央改組北京市委英明決定的千人大會,我代表機關幹部在大會上發言,給毛主席、黨中央的致敬電,也是我到郵電局去校正文字和監督發出的。

隨著“四大”(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的迅猛開展,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門廣場多次大規模接見紅衛兵,號召全國大串聯,特別是在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上,毛主席《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公開發表,全會一致通過的《中央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全文公布。其中最有爆炸性的是中共中央常委的排序。國家主席、負責日常工作的二號人物劉少奇,一下掉在第八位,林彪卻青雲直上,由第八上升到第二位。就在我感到困惑和迷茫的時候,工作組和報社職工在批鬥我的大會上,宣布了州委對我停職反省的決定。

那時,機關、單位和城鎮、街道正在打造“祖國山河一片紅”。報社都是平房,全是石灰牆。為了把“一片白”變成“一片紅”,就安排我在白牆上用紅油漆寫毛主席語錄。一個人,抬板凳、搭梯子,勾勾畫畫、塗塗抹抹,才寫了幾條語錄,讓幾堵白牆變成了紅牆,突然叫我停止。原因是有人反映:讓反毛主席的人寫毛主席語錄,是給他創造“打著紅旗反紅旗”的機會,要是他做點手腳,搞破壞,誰負這個政治責任?我真沒有想到,還有這麼一說,而且有人相信。

做衛生 掃廁所

我的工作變成了掃地和掃廁所,包括院子裏的道路、籃球場和唯一的公共廁所。那時辦公室、車間和宿舍都沒有衛生間,用磚頭水泥修成的公共廁所,是最髒和最難打掃的地方。可能是有了專人打掃,活路做得比較認真,院裏和廁所的衛生狀況有了明顯的變化,群眾反映我的態度好,幹得不錯。可是女職工卻有意見,說我隻打掃男廁所,沒有打掃女廁所。我回答的理由很充分:不方便。革命群眾裏真有“高人高見”,有人叫我鑽個空子,在吃午飯的時候打掃女廁所,為了避免尷尬,打掃時在門口掛個牌子。有這麼周到細致的安排,我還能說什麼呢,隻能盡責了。沒想到,有一次我打掃完女廁所,離開時忘了取下牌子,又引起一個女職工的不滿,說我故意搗蛋。幸好有女同誌出來說公道話:男人打掃女廁所,男人不情願,女人不方便,還是我們自己輪流值日吧。

衝土磚 修房子

工廠裝訂房的案桌本來就擺不開,又碰上倒了一堵牆,必須及時整修。廠部決定在整修時利用旁邊的空地,再蓋一間房子,一舉兩得。買磚花錢多,還會拖長時間,就安排我去打土磚。土磚即土坯,打土磚是個力氣活,也有一點點技術性,就是在打碎土塊,選掉石子以後,必須掌握好泥土的幹濕度。水加少了,泥土太幹,凝聚力差,打不成磚塊;水加多了,泥土太稀,從模子裏取不出來,會成一堆稀泥。一位木工老師傅告訴我:土磚的四角(實際上是八角)一定要填滿土,衝實在,做到方方正正,以後砌牆時才不會歪斜、倒塌。

打土磚進展得比較順利,十多天就打了近千匹,碼了高高的好幾排。來看過的人都滿意,還有人說我幹什麼像什麼。我自己也有點成就感,覺得打土磚比寫文章容易多了,隻是我的手吃了大苦頭,天天握著打錘的木杆,使勁地衝打,手掌和手指上的血泡一個挨著一個,弄破了,很痛。那時正是隆冬,天空不時飄著雪花,吹著刺骨的寒風。風雪中,我一錘接一錘地衝呀衝呀,嘴裏一口接一口地吐著熱氣。這個畫麵不無詩意,甚至還有一點美,但我的心卻很淒涼,感到無助更無奈。

不知道“老三條”是什麼

“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一浪高過一浪,真的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呀!從搗毀“三家村”、“四家店”,發展到衝擊黨委、政府和政法機關,抓人、搶槍、奪權、武鬥。上海“一月風暴”得到毛主席的批準,在各個造反派的高音喇叭裏最高指示“革命委員會好”從早到晚都響徹雲霄,黨委、政府全癱瘓了,被橫掃的牛鬼蛇神隊伍裏,增加了許多“叛徒”、“特務”和“走資派”……

報社的形勢也發生了變化,停止工作參加勞動的人,由原來的我一個增加到四五個,已經調走的領導也被揪了回來。“牛棚”裏的人多,得加強管理,於是派了一位工人老大姐來領導我們,頭一回開會就出現了非常尷尬的場麵。她看我們都到了,就說:我們先學習毛主席最高指示“老三條”……見我們互相看了看,都遲疑著,沒人吱聲,就又說了兩遍:最高指示“老三條”。這下我們都有些不安了,隻好實話實說:毛主席語錄我們學習過,分門別類有百十條吧,可不知道“老三條”是哪三條,不敢亂說呀!經我們這麼一說,她先是一愣,接著也來了個實話實說:你們都是我的領導,知道我從小參加工作,沒有文化,雖然天天聽他們說“老三條”,我也沒弄明白,今天就算了。可能是真話對真話,不但化解了尷尬,還拉近了“管”與“被管”的距離,製造了比較輕鬆的氣氛。

通過這次開會,明確了三點:

1. 小活,叫到誰誰就去,如打掃衛生、單位購物、拉板車去送貨等;

2. 大活,集體幹都參加,主要是汽車下貨,包括下煤炭、石灰、印刷用的紙張等,特別是新聞紙到了,一夾紙兩百多斤,從車上搬下來,還得搬到庫房去摞起來;

3. 鑒於需要大家一起幹的活不多,也不經常,領導決定把我們分到車間去,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進行勞動改造。

同時宣布了隨時接受革命組織、革命群眾批鬥,認真檢查錯誤,外出必須請假,有事要報告等紀律。

毛主席畫像“堵”大門真靈

我被安排到印刷車間勞動。

印刷車間又叫機器房,比排字房、裝訂房的人要多。在一個大房子裏,排放著四開機、對開機、切紙機等二十多台機器。動力全用電動機經過皮帶傳送,車間溝槽縱橫,電線密布。另外還有熬膠房和機修室。設施在當時的涼山是第一流的,技術力量也比較強,是省裏指定的印毛主席著作的單位。

因為我剛去,車間分配我先學熬膠,負責車間的衛生,定期給溝槽裏的電動機加黃油。同時,給我指定了一台閑置未用的腳踏園印機,抽空學習印小件。師傅不固定,做什麼就請教幹什麼的師傅。

麵對這些新活,可能是好奇心的驅使,我幹得饒有興趣,早到遲退,用力氣也用思想。在師傅的教導和幫助下,很快就適應了。其中最費力、最髒的活是熬膠、洗膠、剝膠和鑄膠。油墨很髒,很難洗幹淨。開始沒有經驗,總是弄得滿手滿臉滿身的油墨,黑糊糊的一身膠味,洗也洗不掉。相比之下,不容易學會的還是印刷。剛上園印機時,因為是腳踏的,不知道齒輪帶動的轉速和節奏,一不小心就傷了膝蓋,差一點上醫院。平台機“喂紙”也有學問,既要快,還要準,用力必須均勻,否則會出廢品。

“文革”時期,是沒有平靜日子的,一天下午,車間給我打招呼,下班後不要出門,晚上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離開車間,如果不聽話,一切後果自負。我知道,從上海“一月風暴”實現奪權後,涼山正在密鑼緊鼓地準備成立州革命委員會。為了增加進革委會的本錢和籌碼,各派正在拚命地拉山頭,擴充實力,擴大影響。派仗不斷升級,武鬥頻頻發生。他們到處揪鬥“叛徒”、“特務”、“漏網分子”,爭奪“走資派”。誰揪得多、鬥得狠、打得凶,誰就是最造反、最革命、最忠於毛主席,反之,就是保守組織、保皇派,叫“假造反,真保皇,想吃糖”。我猜測,很可能是外單位和社會上的造反組織來攻占報社,搶奪輿論陣地。因為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籌碼,有了它就可能在即將成立的涼山州革命委員會撈得一席之地。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終於看到了又驚又怕的這一幕。

晚飯後,報社的大門緊閉,大門後麵加了兩張乒乓球桌,以增加大門的厚度。還有石條作基,木條作襯,使大門更加牢固。院裏,在挨著大門的籃球場上,整齊地站著報社的革命組織和革命群眾,他們打著紅旗,戴著袖套,如臨大敵,嚴陣以待。大門外是一條大街,雖然隔著一道大門和圍牆,但互相都能看得見打著的紅旗,聽得見嘈雜的人聲和呼喊的口號。先是街上的高音喇叭播出最高指示,接著就是向報社喊話,緊接著院內的高音喇叭也響起來,播完毛主席語錄後,就是報社的一篇義正詞嚴的聲明。於是出現你喊你的、我喊我的,誰也不聽誰的高音喇叭大戰。接著響起了砸門的聲音,大門吱吱作響不停搖晃,氣氛非常緊張,情況越來越危急。這時報社的人意識到,關大門、堵大門是下策,是笨辦法,萬一外麵的人硬攻,破門而入怎麼辦?如果硬頂,寸步不讓,勢必出現群毆、武鬥,如果撤下來,讓他們衝進來,報社就被砸爛了,那一切都完了。黨報的人畢竟技高一籌,有人提出:打開大門,把毛主席的巨幅彩色畫像立在大門中間,革命群眾排在畫像後麵,高喊“保衛毛主席”的革命口號,既顯示報社職工凜然不可侵犯的氣概,又表明誓死保衛黨的輿論陣地的堅強決心。

說幹就幹,一批人去打開大門,一批人抬著毛主席像緊緊跟上去,門一打開,畫像立即堵上,像後站著黑壓壓一大片高呼保衛毛主席口號的革命群眾。這突然出現的情況,讓企圖衝進來的造反派猝不及防,一下子傻了眼。是呀,毛主席畫像同大門差不多一樣寬大,他老人家一上,正好把大門堵了個嚴嚴實實,誰敢來碰毛主席?誰敢來撞傷、打破或者掀倒毛主席神采奕奕的彩色畫像?在眾目睽睽之下,還有哪個有膽量衝上來,隻要他上來碰一下,就會當場成為現行反革命!

這一招真靈,占了大半條街企圖衝進報社攻占輿論陣地的造反派止步了,在一陣吵吵嚷嚷之後退卻了……

洗血衣和守屍體

又到了雪花飛舞,寒風呼號的冬天。

報社遇到一個誰也沒有想到的意外事件。編輯部一位記者在風雪交加的大涼山出了車禍,連人帶車和車上裝載的幾噸鉛塊,一齊滾下懸崖,埋在積雪裏。記者當場死亡,抬回報社的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這位記者年輕、有才氣,人緣不錯,又參加了群眾組織。出了這樣的不幸,大家都很傷心、很悲痛,並很快成立了治喪機構,進行了人員分工,決定要把喪事辦好,讓死者得到安息,家屬得到安慰。同時張貼了革命戰友輪流守靈的值班名單。

原來以為沒我們的事了,因為有人說過這是革命群眾的事,與牛鬼蛇神無關。但第二天,就通知我和另一個“走資派”洗滌死者換下來的血衣,要求洗淨晾幹,交給死者的親屬。我們兩個在庫房的牆根找到一堆血糊糊的東西,已經凍成了冰塊,用手一摸不僅很硬,而且割手。大雪飄飄,天寒地凍,怎麼洗啊?想不出什麼好辦法,隻好把血衣搬到公用的水管邊,先用火把水龍頭的冰烤化,然後一麵衝洗,一麵捶打搓刷。我們在雪地裏忙了一個上午,手凍得發麻,連木棒也拿不住了,才分辨出外衣、毛衣和內衣等。血跡根本洗不掉,而且每件都有大孔小洞,爛得像一張網。衝呀洗呀,完全是白費力氣。

下午,通知我們開會,說有新任務。這次人來得齊,三個總編輯一個廠長都到了。給我們的新任務是,從當晚開始,輪流給死者伴靈守夜,因為靈堂設在庫房的一角,必須做到兩條:第一,庫房堆滿了新聞紙和打字紙,全是易燃物品,守夜伴靈不準生火烤火,要管好靈堂的香燭和燈火,不能出半點閃失;第二,庫房的老鼠多,必須保證遺體的安全,如果缺了耳朵、少了鼻子,由守夜的負責。聽了這兩條,我們麵麵相覷沒人吱聲。冷了一下場以後,我們還是說了幾點實際困難,一是我們沒有經曆過這種事,有些膽小、害怕;二是在大雪天守夜,沒床沒被,又不能烤火,我們幾個都有點這病那痛的,擔心完不成任務;三是都知道庫房是個老鼠窩,有時還有野貓光臨,再加上遺體散發出來的血腥味,誰敢保證遺體安全無損呢。出乎意料的是,領導居然充分考慮了我們的意見,最後決定:四個人一齊值夜班,白天回家休息,其他的事都暫時放下不管。我們估計,死者的母親從漢區趕來,還要兩三天,而革命群眾“抓革命、促生產”,一個也不能來守夜。所以“光榮”的任務就非“牛”字號的人莫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