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說喪葬1(2 / 2)

李稢人的小說,除極少數的篇章外(如寫法國留學生活的中篇小說《同情》),幾乎全都是以成都為背景———他是一輩子死守家園的老農,固執地汲自己家的深井,澆自己家的園子,開自己家的花,結自己家的果。

正是基於這種不可遏止的鄉邦之戀,再加上對法蘭西自然主義文學獨特的細致入微的細節處理方式的癡迷,李稢人在小說中對成都包羅萬象的日常生活場景,進行了準確而繁複的描述。試看他為《大波》所擬的寫作提綱,其中的第一章第六節的“地點”——

一節 二節 皆在田老兄家裏 其家可能在青石橋 口頭提到少城公園布後街孫家花園小福建營龔家花園

三節 總府街第一茶樓勸業場華興街純陽觀 口頭提到總府街廣腴園暑襪街白仙樓凍青樹凍青宅玉沙街醉霞軒東玉龍清音茶園(燈影)

四節 五節 六節 皆在醉霞軒 敘述到西三倒拐鐵路公司

——他引我們穿行於晚清的成都街道,去觀活的史劇。他仿佛意識到了後世健忘症將大行其道,因此不厭其煩,津津樂道,作為記載成都這座都市的“實情”的“一般文化史”才因而得以保全。

基於此,本書從李稢人小說中分門別類,節錄出有關

成都文明發展的大量文字,如清末的嘰咕車(雞公車)到抗戰時的木炭汽車,足以見出成都交通的一個側麵。所有這些變遷的實錄,後人完全可以視為一代信史。在小說之外,李稢人還儼然是一位成都地方史誌的專家。

一九四九年,他寫了約十五萬字的《說成都》,分為一、說大城,二、說少城,三、說皇城,四、說河流,五、說街道溝渠以及名勝古跡,此書稿現存部分章節,其餘大部分在“文革”中已下落不明。除此之外,他還著有不少有關成都飲食文化和風物故實的散文、隨筆等。我們將先生這方麵的文字彙攏,將《說成都》的思路加以拓展,形成更細致的門類來說成都。這項工作受惠於先生,如能得到讀者的認可,將是我們極大的滿足。收入本書的《成都是一個古城》和《舊帳》,都是一九四九年後沒有公開發表過的。特別是後者,詳細記載了成都當時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形形色色——

從中可見喪葬習俗,“光是那辦喪事的排場,也就看得出百年前一般小布爾喬亞的生活情形” (李稢人《舊帳》按語)。從中可見飲食風尚,既有繁複的滿漢全席,特別是成都與揚州在這方麵的比較,又可見質樸的民間小食,如釋 “稍美”,“即燒賣,又謂之燒麥”。釋“櫻桃肉”,“將豬肉切成指頭大之丁塊,而加紅醬油燒熟,貌似櫻桃,故有此稱,絕非以櫻桃煨肉也。”可見幣製變化、物價升降、度量改易。可見服飾衣著、飲啄洗沐、舉止投足。可見風物故實,時尚流俗、世道人心———在這龐雜的“舊帳”中,僅辦喪事時一筆“家內祠堂男女客打牌借帳五千七百四十文”的記載,就可以使人對今日成都麻將之風的淵源、做派和神韻會心一笑。

這“真可算是一部社會組織和社會經濟的變化小史了。”(李稢人《舊帳》按語)。它的豐富的內容,將令各個學科的學者各有所得,各個層麵的讀者各有所悅。李稢人說: “我的用意,是想把這東西當成一種生料,供獻給有心的讀者。” (同上)但他的這份苦心在很長一段時間卻遭到一種有意無意的漠視。本書現在重新刊發《舊帳》,既是對先賢的一種告慰,也是對鄉邦文獻的一種珍視。

李稢人先生實為老成都的代言人,隨著作為他的觀照對象的古典城市命運的終結,他寫成都的文字終將成為一種文化絕唱。推而廣之,再也不會產生像他這樣傾其一生為母城歌唱的歌手了。

——某日,筆者剛從出版社談完本書出來,在公共汽車上聽幾位外地人談論成都:

“我哪兒都不去,就把鋪子周圍的幾條街搞熟。”

“那些街是啥子樣子我不管,隻背街名,再買張地圖,三個月後我爸要給我輛出租車。”

筆者無意苛責他們,隻是當時產生一種強烈印象:在他們看來,這座城市隻是一種可資利用的資源。而在李稢人看來,卻是親切的家園。

二千年秋編者於成都少城窄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