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之唇3
母親說,吃了拿什麼去蓋瓦房。你不知道每到年底我們經常一分錢都沒有了嗎?到那時候連麩子都沒錢買,你現在吃?現在吃死,以後餓死。
我氣急敗壞。也許待我成年後會意識到母親在用她的狠心警告我生活的不易,幫我樹立一種儉樸的生活習性,但作為一個九歲的孩子,我隻知道恨。我辯不過她,但手長在我身上,我想叫它動它就動,想叫他歇它就歇。我至少有能力罷工。
現在,加南的河上是一個消極應付卡魚生活的小孩了。他不再因一些虛空的讚美而生出無窮的勞動興致,他隻知道生活對他是不公的,因此他就沒有必要順從生活。我又遇到了有俊。有俊的父親用力地盯著出現異狀的我家的船,眼角飛出竊喜。母親不說話。
憤怒總會激發出人的聰明才智。在我與母親初次對壘的期間,我意識到一件從前認為理所當然的一件事,是不公的。對!母親如此苛責一個孩子完成一個成年人的工作,是霸道的,她這麼做,除了殘忍,沒有別的解釋。
我在加南的第一次失蹤,亦或說我人生中的第一次主動失蹤,就這樣出場了。我有明確的目的,是想以此懲罰母親一次。不過目的本身,也不見得那麼有說服力。有時候,失蹤也許是因了內心裏某種艱深的呼喚而已。不是麼?
那是正午,我們的船停在一條狹窄的小河裏。不遠處有房子,大概是個鎮子。眼前的堤岸上,隻有農田。河沿禿禿的,不是因為貧瘠,而顯然是因為附近農人的修整。抬頭往上看,是些正值妙齡的玉米稈、席地而生的蓬勃的花生、密密匝匝的青豆枝,沒有一棵樹,這使得鳥隻能在河的兩岸間飛來飛去,找不到穩妥的憩息地。視野是遠的,因遠而寂寥。夏季正日趨成熟,陽光長滿了利牙,叫人的臉生生地疼。母親躬身蹲在中艙,一手握著瓢,從河裏取水倒進鍋裏,一手利落地撥動著鍋裏的碗。每個中午,我們吃完飯,母親洗刷鍋碗,這時我通常會在鍋碗的碰撞聲中打起瞌睡。但那個正午我一腦袋的精神勁兒。
我裝作無所事事的樣子,從篷裏爬起來,赤足站到船舷上,張開雙臂往前走。這是我在船上唯一的遊戲:像雜耍藝人一樣站在寬
不足五厘米的船舷,從船頭走到船尾,從船尾走到船頭。母親每次見狀總會吆喝我停下。她說,你不怕跌到水裏去嗎?跌到水裏有什麼好怕的呢?就算我並不怎麼會水,這河裏的水也並不深。我總是毫不畏懼地玩著這種在船上穿行的遊戲,樂此不疲。那個中午母親照例在洗刷的間隙大聲嗬斥我。我少有地表現出了順從,連忙從船舷上跳下來,貓腰爬回船篷。不一會兒,我提著塑料涼鞋又出來了。母親看了一眼我的手。很顯然,在船上我從來都是赤足的,我手上的鞋讓她覺得突兀。
我上去找茅坑。尿河裏不就行了。我拉屎。上麵那麼大的地,找什麼茅坑。我就想找茅坑。母親抿著嘴樂了。窮講究。她說,下次到一個十裏地看不到人
家的地方,看你怎麼找茅坑。
我當然不是想找茅坑的,母親說得對,地那麼大,找什麼茅坑。顯然她中計了。我緩緩套上塑料涼鞋,跳上岸。母親低著頭,絲毫不曾意識到一樁計劃即將實施。我瞄了她兩眼,安穩了一下心神,爬上岸,沿著田埂昂首向鎮子方向走去。拐過一個不怎麼大的彎,我望見我家的船被田地遮住了。深吸一口氣,我狂奔起來。
這是加南的土地,異鄉的土地,我跑得越快,離陌生就越近。我感覺到了興奮,這使我神智大開,更清晰地聞到加南大地及大地上農作物的氣息。前麵出現了一棵桑樹,我緊張地四顧看了兩下,飛速爬了上去。匍匐在樹椏間,我又看到了我家的船,母親渺小的身體現在移到了船尾,像每天例行的那樣,現在她開始為午後新一輪的卡魚工作做準備了。我采了幾粒桑葚吃掉,呼地爬下樹。
我繼續沿著田埂往前走,現在一戶人家出現了。走過這一幢房子,前麵的房子密集起來。路上開始遇到人,一個鴨尾頭的女人回頭看了我一眼。出現了一座橋。我停下來,騎在橋墩上。太陽躲在房子們的後麵,讓人深感詭異。我在橋墩上坐了很久,想象著母親越來越焦急的臉。我在考慮著要把這個凶惡的遊戲做多久,我並不想一味把它做下去。隻要能讓母親焦急過一陣,我就心滿意足了。可是,這異鄉靜靜的黑色瓦房、房後的草垛、窄路上稀少的行人、頭頂陽光普照下的清明的熾白、幾近無聲的這段正午時分,這一切組成了一種讓人迷惑又迷離的氛圍。我是誰呢?人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我正在想著心事,世界上的別人也在想嗎?母親在想嗎?遠方的折了腿的父親在想嗎?一種無力探究結論而造成的恐慌感使我傷感,我腦子變得一片空白,不再記得此行的初衷,隻一味地沉湎在那些情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