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之唇4

料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中午,我們在另一處河道上停下,正打算做飯,那蛇又出現了。這次它竟臥在中艙用來做飯的一堆柴火下。母親掀起柴火,它騰地躍起,又穿過船幫,沒到水裏去了——雖然沒太看清,但我還是覺得它的樣子與昨日那蛇無異。

第三天它是在晚上出現的,這次是我們準備睡覺時。掀開被單,它從竹席上彈了起來。在船的幾個艙室間遊走不止。看起來它也驚恐著,跟我一樣。這次由於它在艙裏逗留的時間夠長,我看清它正是先前那條蛇。

母親在緊接著到來的一天,途經一個鎮子時,上去買了幾炷香,在鍋蓋上支了個碗,碗裏擱了些土,將香支好,點燃。她跪下身去,念叨。

看來對於蛇,她也是害怕的。錢龍也許隻是卡魚人與恐懼鬥爭的自我慰藉方式而已。

河道因為那蛇,呈現出危機四伏的態勢。在往常,也有蛇走岔了路,進了船,但都僅此一次,馬上走了,再不出現。而這次,那蛇怎麼頻頻光顧我家的船呢?我們輾轉多處,它如何總能找到我家這條船呢?難道它在我家船底下築了一個窩?它從哪裏來?不再往別處去了嗎?

恐懼在蔓延。有一天早上,它再次出現在船裏,正好母親去岸上賣魚去了,我不知哪來的膽,飛跳而上,用塑料鞋底拍死了它。

我沒有將這事告訴母親。獨自承擔著這樣一次獵殺帶給我的後怕。我難以設想,如果告訴母親,我剛剛殺死一個財神,她會如何叱罵我,該驚懼到何等地步。

日子其實基本上是平淡的。也許是因為我來加南的時間夠長了,對這樣一種卡魚生活已經順應。順應使人百無聊賴。多數時候,我變得渾渾噩噩,除了那總也穿不完的卡線能使我的心情稍作波動之外,似乎再沒有能令我煩躁的事物。日子沒有了煩躁,那麼人就變得空茫了。我迷上了閱讀不同的河流。河流不但是會說話的,現在看來,它也是有表情的。有時候,譬如在某條相對寬闊的河流之間,會出現一個小小的豁口。也可以稱它為小溪,它通常不長,也許是個死口。我們把船停在河與溪的結合部,這時會看到河流的表情很豐富:在它朝向溪路的一麵,是粼粼的、稠密的網格狀水紋,像芳補人臉上詭異的笑容,在迎向大河的一麵,它看起來跌宕、不羈,又絕不散漫。有時候,船來到一條一望無垠的、筆直的、寬闊的運河上,往往這種河的兩邊,寸草不生,河心間往來著大小不一的商船。這時河流的表情是潦草的,沒有細節,但總體波瀾壯闊,讓人摸不著頭緒,對它敬畏,感到害怕。更多的時候,船置身的所在,是近岸長滿野茭白和菖蒲,岸上布滿莊稼地、房舍的古舊的老河上——因為這些河流鯽魚最多,最適合卡魚——這種河由麵目模糊的河岸簇擁著,被眾多蘆竹、野茭白、野菱角攪亂了麵目,它的表情看起來是低調的、包容的,那是最隨和,也最淡漠的河流。我時常盯著船舷邊的河麵,讓思緒走失。無法確切解釋是因了什麼原因,我再次失蹤了。

這是我來加南的第二次失蹤。這次失蹤嚴格說與母親毫無關係。雖然我時不常地仍會因母親的苛刻而氣惱,但那終究也隻是一閃即逝的情緒而已。更多的時候,我對母親其實是依戀和敬愛的。那次失蹤有點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也許我是喜歡上了加南。也許我竟在短短的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對加南有了歸依感。誰知道呢?我隻是個小孩,一個不理智的小孩。想失蹤就失蹤了,僅此而已。

現在是我那次失蹤出場的時候了。那日無風,夜晚似乎提早走了出來。地點是在一個村莊間的一段小河上。我們的船係在一戶人家的攤排上。母親原本是在整理卡線的,後來她說上去跟人家買點米,便上去了。我望著漸漸不能辨析的河底的水草,等她的背影消失,一個箭步跳上岸,快速從岸上那戶人家的房後走過,往西邊去了。

往西,是漸漸疏朗的房舍,此外是農田和一小團一小團的樹林。我一直往前走,走了將近一刻鍾。在一處玉米地,我停了下來。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有燈光在遠處鬼鬼祟祟地閃動。很少有路人。我拔了一些草,做了個墊子,背著路朝向玉米地坐了下去。一想起母親此刻焦慮的臉,我就傷感起來。我抑鬱了一陣子,抱著草墊走遠兩步,在玉米地的盡頭重又坐下。那個青年就在這時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