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之唇5

在回來的路上,母親腳步飛快,好像忘了我在她身後。我隻好小跑著盡量跟上她。我不明白在她與陌生人離開我的那段時間裏發生了什麼,但我直覺肯定有讓母親憤恨的事發生。母親快速趕路完全不顧我能不能跟上的樣子,原是惹了我生氣的,但我見她步態如此凜利,就不便發作了。回到船上,正是子夜。母親仍不開口說話,也不看我一眼。在這個時候,我似乎隻能變乖。我主動搶先爬進船篷,去為接下來的睡覺做一些整理。等我退身出了船篷,發現母親不見了。

她背對著船,站在河心。月光皎潔得狡黠,照得她的頭微微發出寒光。河水在響,是她在撩動它們。過了很久,她回來了,用毛巾迅猛地擦著自己。睡覺去吧!別在這兒坐著了,明天還要卡魚。她的喉嚨像漏風的窗戶,把話說得嘶嘶拉拉的。這是她這晚從樹林出來後和我說過的第一句話。此後,她再也沒開過腔,直到天明。

第二天,母親史無前例地睡了個懶覺。還是一個想買魚的加南人在岸上大聲叫喚,才使她起了床。艙裏的魚已死了一半。魚就是

這樣,如果不及時把它們賣出去,它們便用死來懲治我們。很顯然,上午愈演愈烈的陽光把它們曬死了。母親倉促看了買魚人一眼,搖晃著走到稍前的魚艙,慢騰騰撿了活魚到籃子裏,稱給買魚人。買魚人接過魚,交了錢,狐疑地看著母親和我,爬上岸去了,回了好幾次頭。

河流一如往常橫亙在大地上,古往今來不曾有過改變似的。母親幾天後就恢複了先前的樣子:快手快腳地放卡,麻利地提著網兜上岸把魚賣掉,像跟自己的嘴有仇一樣快速地吃飯,大力地揮動竹篙使船箭行在河流上。但她比以往要沉默。在她的臉上,一道男人才有的硬撇紋深深地刻在嘴角,也許這道紋原來就有,隻是我先前沒有注意到。

母親的沉默使我有更多的時間與那些“想”相隨相伴。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迷戀河流的聲音和表情,有的時候,我盯著它們,思緒從一道道漣漪間鑽進去,去往許多開闊、混沌的天地。母親變得親近中又有陌生,就像加南的河流與大地陌生中給我帶來親近感一樣。更多的時候,我擔心著母親。即便我是個小陔,但我終究是個男人。當母親過於刻意地表現她的強悍時,我反而看到了她的柔弱。我覺得自己有責任安撫她。我的方式卻有限,隻能是持續地乖巧,賣力地幹活。

有一天,母親把錢罐拿出來,又一次階段性地盤點我們的卡魚所得。這是來加南第四十二天。一百二十六元八角三分。母親咬著嘴唇,睃了我兩眼。這樣下去不行。我來前想的是,我們至少要帶回去兩百塊錢。還隻能在加南卡十幾天魚了,得回去種地了。母親說,我們得加把勁。加把勁你懂嗎?

我說,為什麼非得兩百塊?瓦房那麼要緊嗎?母親說,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父親是在第五十三天出現的。這一次,他不再跟我們捉迷藏,

他的船堅定地向我們的船射過來。他坐著撐船,為維持平衡,在傷腿下墊了個矮凳。為了顯示他作為一家之主的權威,他即便已經將船撐到我們眼前,也不使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我想象他咬緊牙關竭力使自己不笑的心情,覺得他很有趣。就是這樣,在那個平淡的清晨,他不執一詞地盯著母親的臉,肅然靠近我們,將他的船與我家的船係在一起。你來幫我撐。他嚴肅地把竹篙舉起來,送給母親。他們始終沒有對話。過了許久,在他們的眼神不小心撞到一起的某個時候,我看到他們齊齊笑了,嘴咧得變形。

對於為什麼要裝神弄鬼,父親是這麼解釋的。很簡單,他怕母親擔心他的腿,擔心他沒有在加南卡魚的能力。所以他算準了時間跳出幕後。如果他出場的時間過早,很可能母親會把他趕回去,就算最終他堅持不回,母親也一準會成天催逼個沒完。這種隱瞞其實是有相當大的難度的。首先是河流上可能的突如其來的相遇,其次一個原因,是同村這些與母親不期而遇又曾與他不期而遇過的人,很可能善意地把他來加南的事告訴母親。對付前者,他有的是辦法,隻要自己每天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則可,對付後者,就得靠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了。父親說,他是幾乎做過所有遇到過的村人的工作,才使得他們幫他保守秘密的。我這麼大的人,待在家裏閑著,多浪費啊。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