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皇帝和奶媽3(1 / 3)

天啟皇帝和奶媽3

十一

萬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深夜(也許是後半夜),萬曆皇帝朱翊鈞,在寢宮的一張涼榻上咽了氣。此前,他因為群臣反對他改冊鄭貴妃為皇後、改立鄭貴妃之子為皇太子,賭氣不見群臣已經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中,他隱居深宮,不出內廷,連去南郊祭天、太廟祭祖的大典,都給廢弛了。他的旨意(隻言片語),都是通過一張紙,或者內臣的一張嘴到另一張嘴,傳達給百官朝臣的。這種事情是沒幾個人可以理解的,至少欽天監的傳教士活到可以成精的歲數了,還是非常的疑惑:一個帝國居然可以在君王隱匿的情況下,憑著他的隻言片語運行二十五年的時間!換句話說,就像一架馬車上的車把式已經醉得睜不開眼睛了,他還在喝,車還在朝前趕,一直趕……他的臣子們在等候他回來,而在等了二十五年後,他卻大行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大行的另一個說法是駕崩,大行而又駕崩了,那也就是說,那車在途中垮掉了,他也就永遠可能到達不了他大行的終點了?這真是非常有意思,就如古人在造字、造詞的時候,真的是一手烤著火爐,一手捂住冰塊罷。

國不可一日無主,哪怕他隻是活在隻言片語中的皇帝。皇帝死了,太子即刻就成了新皇帝。而順理成章地,皇太孫成了皇長子,而朱由檢成了皇次子。當新皇降旨,令兩位皇子入乾清宮守靈時,皇長子正趴在一堆新鮮的櫻桃木的刨花上熟睡著。這時候,他虛齡有了一十六歲了,身子已經又長又沉,睡在刨花裏,如一頭安靜下來的牛。隻有他厚墩墩、柔潤、彎曲的嘴唇,依然有說不出的稚氣和怯弱。客奶奶幫太監們給皇長子套上重孝的白衣,他還在懵懂中,幾乎是被太監們抬走的。客奶奶看著那一堆刨花,刨花上留著一個空空的人形,她覺得自己的心也陡然變得空空的。

在這五年時間裏,《天工開物·瞽說》裏的東西,差不多都快被他打造出來了。客奶奶驚訝地發現,他做出來的一堆新玩意兒,又成了曾被他毀掉的積木,但這一回更多了,數不盡的亭、台、樓、閣,隨意地散在枕邊,床角,書案,甚至海棠花盆中,把它們拚攏來,幾乎就是一整座微縮的紫禁城。

在一個垂滿憂傷暮色的晚飯後,客奶奶悄悄撿了一塊“養心殿”去廚房,拿給魏忠賢看。她說,“怎麼辛辛苦苦弄了幾年,又給弄了回去了?”魏忠賢把積木接過來,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這大頭娃刀工的細膩、精微,比他當初伺候南瓜的勞苦,何止多消耗了千百倍的心力呢!客奶奶見他不說話,急道,“是小祖宗病深了?”魏忠賢喉頭哽了哽,說,“不是,是苦了這娃了……”在“養心殿”的空蕩蕩的中央,看得見一把孤零零的龍椅,椅背上還搭著一件孔雀裘,仿佛是皇帝議朝畢,踱到幕後去泡一壺茶,歇息了。魏忠賢喃喃說,“讓他歇一歇。”客奶奶搖頭,“他歇得下來就好了。”魏忠賢歎口氣,把胖指頭伸到“養心殿”的門檻上敲了敲,隻聽到殿內傳出叮當一響,門緩緩地關閉了。所有的門,所有的窗戶,隨即都合上了。就連琉璃瓦的殿頂,都沉降下去,成了一個平麵。當他們還在發愣時,魏忠賢托在掌心的“養心殿”已經不再是養心殿,而成了一個六麵光滑的長方體,如一口挺立的、堅實的櫃子。客奶奶“咦”了一聲,櫃的右下角開了一個洞,鑽出一個小人兒,竟是個頭皮光光、披了橘紅袈裟的小和尚。小和尚朝著客

奶奶雙手合十,深深一揖,兩眼全是悵然,客奶奶趕緊去抓,小和尚卻已經退回洞去了。魏忠賢嘀咕道,“犯邪了。”客奶奶滴了淚,看著他。過了良久,魏忠賢咯咯笑起來,說,“養心殿,居然會在俺的掌心裏。”客奶奶大怒,說,“別昏了頭,哪兒還有養心殿!”她把已經變為櫃子的積木奪過去,一把摔在了地上:櫃子破開成了兩半,裏邊卻是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了。

十二

新皇帝,即終於登基的老太子、明光宗朱常洛,在貴為天子後剛滿一個月的那天,突然就死了,也就是說,大行了而又駕崩了。有人說,他是被繁重的朝政壓垮的;但也可能,他是在終於卸掉壓力後,在女人身上虛脫而死的。而在更多的傳說中,他死於兩顆臣下敬獻的紅丸。沒多少人見過紅丸,大概跟詩人一寫就要落淚的紅豆差不多罷。紅豆相思,可憐的愁眉苦臉的皇帝,他還會和哪個嬪妃宮女玩相思?然而確確實實的是,在後世的史書中,“紅丸案”就跟“梃擊案”一樣,還真的成了晚明宮廷的一個大疑點,至今還沒有下定論……這很好,“史不絕書”的意思,也就是在一個疑點上生出密密麻麻的疑點罷。但大內太監中悄悄流行的一個說法,可能最接近真相,非常簡單:他是被一口痰噎死的。可是,這麼簡單的答案,不啻對朝臣和史官智力的嘲弄,誰願去冒做傻瓜的風險呢?!但不管怎麼說,結果是唯一的,也是無可爭議的:新皇帝的確是死了,他的長子朱由校成了新的新皇帝。

十六歲的朱由校,在這一個月裏,由皇太孫而皇長子,還沒來得及冊封為皇太子,他就一蹴而成了新皇帝。一次次讓人驚疑交加的巨變,給他身邊的每個人都帶去了振奮、激越,或者心緒不寧、心亂如麻……卻唯獨就像跟他本人沒關係。

還在他頭一回履行完作為皇長子的職責回到家的那個傍晚,他

坐在最初打造出來的那把凳子上,馬著臉,悶悶不樂。他身邊新添

的一大撥小宮女、小太監,都賠著小心,沒一個敢跟他支吾。時令正在七月,夕陽打下來,映得滿屋子通紅,而天氣是熱得不能再熱了,客奶奶撚撚他的衣服,濕漬漬的。她把他拖起來,給他剝衣服,他不說話,由著她剝,待她剝光了,橫手摸到一把斧子,就朝著就近的一塊木頭,也可能是一隻茶幾、一張案子,運斧如風地砍下去。斧刃發出寒光,也發出嗖嗖的哨音,斧子下行,木屑紛紛上揚,在通紅的光線中,如雨點子逆向地飄飛,並散發著儲藏在木頭內部的芬芳,一種青澀得令人心痛的味道。客奶奶走到他身後,用從未有過的怯生生的聲音喚他:“殿下。”這種怯,不是膽怯和害怕,而是來自慌亂與擔憂。他聽到了,但就像沒聽到,斧子並沒有停下來,汗珠滾滿了他光光的身子,恍如他正被兜頭的雨水澆淋著。“殿下……”她再喚一聲,同時伸了手去抓他的手臂。他不讓,但斧子偏了偏,斧風掀開了她的發髻,並把幾根青絲削斷了。她叫起來,說不出的淒惶:“殿下!”撲通跪下來。他愣了,手足無措,愣了半晌,還握著斧子,也撲通跪下來。